永远时髦的柯灵老先生，在万物尚在春风春日中缓慢解冻的1 985年，为复兴文艺率先成篇——《遥寄张爱玲》被视为内地文坛为张爱玲“平反”的标志。在文中，柯灵回顾40年代自己与张爱玲几次过从，楚楚高致，完全是君子之交。谁知生前对此不赞一词的张爱玲，死后却有《小团圆》问世——也许都是盛九莉自己误会，但是《遥寄张爱玲》中的那句“彼此一直怀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芥蒂”却已足告取消。

    说到底，真实的人生无非也就是这样，声誉赫赫是对外的，关起门来不过如此。文学家、科学家、音乐家、艺术家各种炫目光环，经不起亲近之人一旦执笔回忆。推己及人不难想象，从墓志铭到语文教科书国产纪录片，我国原有不少“一床锦被遮过”的厚道。

    可是面对恒河沙数的文坛过客（我们上海人就先关心下海派文化人好了），难道我们都要去下苦工，才能知道他、她的另一面？也有捷径。我今天所要推荐的《安持人物琐忆》，就是这样一本“心理阴暗”的爆料之书——当初，我甚至以为它不能出版，但终于人民对八卦的需求战胜了出版社的谨慎。何况，作者陈府君巨来过世多年，死无对证，书中的一切“信者传信，疑者传疑”可也。

    说到陈巨来“阴暗”，不能不提他的同宗且同为沪上典故达人却十分“阳光”的陈存仁。在畅销数十年的《银元时代的生活史》中，陈存仁曾有片语提到陈巨来（能在“存仁师兄”笔下占篇幅的必须是章太炎、吴稚晖之辈也），说自己曾费二元得巨来刻两字印，言下之意是觉得陈巨来收费贵了。有意思的是，陈巨来提及陈存仁也有片语——“其人江湖医生”而已。两厢对照，可发一噱。值得指出的是，陈存仁之《银元时代的生活史》原先连载于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报纸，而《安持人物琐忆》则成书于牢狱管制之中，于是前者颇似讨好读者，后者大概只求泻火平肝。

    随举一例。紫罗兰主人周瘦鹃有“最后的晚餐”一事，最得掌故家唏嘘。情节是周老为人胆小，事事含忍，却在1968年一改谨慎之常态，翩然而至上海，约请几位老友吃饭，宴毕返苏，不久即传来噩耗。文人于万念俱灰之际，尚欲一逞饕餮之愿心，完全是魏晋士人的风度。

    但同样是周瘦鹃与饭局的故事，到了陈巨来笔下，却又变了味道。1965年“文革”前夕，圈内朋友尚逸兴遄飞，有意为同届古稀的郑逸梅、陶冷月及周瘦鹃公祝生辰，聚饮之谋既熟，陈巨来身为同道，自然也获得了“蟠桃大会”的邀请。不想周瘦鹃一见列席名单有他就勃然色变，说不能与戴右派帽子者同列。举办者为顾全大局，只好遣人欺骗巨来曰宴会取消云云。此事，直到陈在陶冷月家中见到宴会摄影，方真相揭穿。陈巨来付之一笑，以示大度。

    如此看来，周老的谨小慎微其实倒是全始全终，最后的晚餐会上必不会有犹大的席位。他的自杀，是鸳蝴才子的穷途末路，与那种带着叛逆的名士做派终究是两路。

    我们虽然不至于要像陈巨来与张爱玲这样违背社交礼仪，在文章中特意指出周瘦鹃还戴着薄壳子假发，但对着前人的只鳞片爪自作多情的习惯，还是早日改掉更合理。

    陈巨来身为治印行家，往来书画界、文艺界人士颇多，凡经他爆料者，多有瑕疵。虽“某之不善未必如此之甚”，但与凌叔华所写《回忆一个画会几个老画家》之流粉饰太平的文字相比，老陈足以加冕“真相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