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敬先生大概会认同孔夫子“必也正名”的为政取径的。当“土豪”这个词在网络世界唾沫翻飞时,刘先生回到了“土豪”的元点。在题为《缺少土豪的世界》中,他如是说:“士大夫好听一点叫君子,难听一点就叫土豪……土豪,就是接受了儒家基本价值观的社会贤达……要害就在一个土字,他的势力离不开乡土和乡邻。他有固定的归属,因此是社会的稳定力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就是土豪衰败灭亡的历史,这一进程其实就是传统中国的灭亡。”这样明白如话的演说和行文风格,在他的新作《从华夏到中国》中,却夐不可见,相反,绝大部分延续着《民国纪事本末》的文言传统。
阅读刘仲敬,对于我来说,有巨大的压力和困难。《从华夏到中国》30万字的篇幅中,涉猎的地域之广、时间之长、人物时间之多、观念制度之杂,远非我的知识视野所能及,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没有另外一种大书可比。所以,我要坦白地承认,我读不懂刘仲敬的“通史野心”,我难以从总体上理解刘仲敬道统、文化、价值、道德意义上的“华夏”,何以通向现代意义上民族国家的“中国”。但几乎每一页中,都有让我沉思的部分,正文且不论,就以“附注”为例以见一斑。
诚如克罗齐氏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虽然“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历史幽微曲折之处正多,现实难以素描之处不少,所以圣如孔子,也只能春秋笔法,“笔则笔,削则削”的。很多时候,也许少就是多,委婉就是直接吧?文言的另一大本领,正可以在幽微难明的地方,大派用场,如六一居士所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就拿历史上必不可少的人物而言,正规名、字、号之外,尚有绰号、别号、谥号,谥号还可能官谥、私谥,之外郡望、官职、堂号之类,对于作者而言,文言有足够多的委婉办法,俯视而得。但对于跟这个传统早已一拍两散的读者而言,等于无形中设置了无穷的障碍——即使有《室名别号索引》之类方便的工具书,不是治专门史的专家,也只能在《从华夏到中国》这一三千年跨度、五大洲纵横的“巨著”中,东冲西突,带着猜谜和破案的心情,缓慢推进。
这样的缓慢推进当中,我似乎能触摸到刘仲敬“保守”的悲悯底子:“华人大家族情结素为保全残民于季世之首要救生筏。无此,以周期性屠民之惨,华夏早为罗马之继。儒生行柔道,虽于节制独夫无用,而于苟全民族种子,不为无功。今之华夏皆此柔术所苟全者。”是耶非耶?知耶罪耶?角度不同,答案或许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