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死神永生》里,面临末日的人类千方百计地想留下记录,好让外星人知道,浩瀚宇宙中存在过“地球文明”。那用什么来记录呢?尽管那时科技已高度发达,人类还是选择了文字,而且是刻在石崖上的文字!因为和那些高精尖工具相比,这种原始方式的保存年限最长——1亿年。
就是说,文字是抗衡时间的一种方式。当然时间无情,最终它会抹去所有的痕迹。但毕竟,文字能同它抗衡得长久些,让人类的历史和文化有机会传承。
正是通过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我们知道了苏美尔文明,逐步揭开了两河流域的文明之谜。雕刻于墙壁、石碑和祭祀器物上的“圣书字”,使我们得以窥探古埃及人的精神世界。同样,如果玛雅人没有用毛发制成的笔在树皮纸上书写,人们就很难领略辉煌神秘的玛雅文明。
我们的文字同样如此。从“最早的汉字”甲骨文、金文,到隶书、行书、楷书,再到宋体、黑体,以及形形色色的少数民族文字。文字在方寸间流转,文化在长河中积累。
这个过程通常是看不见的,却充满曲折。灾害、战乱、流散……有太多的必然和偶然会中断甚至终止文字的繁衍。一个文明体的消亡通常等于其文字的消亡,即便还残存,它也已退出日常生活,成为文物,供研究用。例如今天两河流域的人根本就不认得楔形文字,现代埃及人看到圣书字也会一片茫然。能绵延数千年的文字并不多,而我们的文字正是如此。
其间的不易当然值得记录和呈现。已经有人开始行动——既有来自国家机构层面的支持,也有民间的自发行为。前者如中国国家图书馆的一群80后,进行了“我们的文字”项目,后者如设计师姜庆共,对“上海字记”的百年历程做了梳理。
他们热爱文字,讲述文字的故事,也构成了文字故事的一部分。
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
一群80后可以做很多事:一起旅行,一起玩耍,一起创业,一起玩自拍,一起搜罗美食……当然,也可以做些冷门的事。例如一起寻找文字,散布在中华大地上的文字,就像田苗和他的小伙伴那样。
2014年初,田苗启动并主持了“我们的文字——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文字传承”调查。团队共23人,除了两位研究员和两位博士,均为80后。他们扛起摄像机,从北京出发。
第一站选定陕西白水。据《说文解字》记载,上古时代黄帝命左史官仓颉造字,此为汉字之始。东汉年间,白水建造了仓颉庙,庙内设仓颉墓、造字台等,至今犹存。田苗自然明白,“仓颉造字”只是后人对文字创生过程的想象,汉字不可能由某个人制造。但探访仓颉墓表明了一种态度:追根溯祖。这是该项目的内驱力,必须打一开始就确立。
随后,团队按计划分组,奔向全国各地。有的去浙江、福建,寻找木活字。有的去西藏、贵州,考察当地的土法造纸。有的去广西,了解壮族文化。甚至有人跑到新疆伊犁,探访锡伯族——因锡伯文与满文相通,族里老人正在翻译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的满文档案。
历时一年,行程51496.5公里,走访11个省份和自治区的50余座城市、乡村,田苗他们为30个“非遗”项目的37名传承人及专家,摄制了400多小时的影像和口述史资料。
“这是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田苗说。在金陵刻经处,他们拜访了雕版印刷大师马萌青。马师傅幼年失聪,耳不闻心不烦,数十年安心刻版。这让80后沉思。更多的则是焦急。木活字印刷,名列“四大发明”,中国人引以为傲。但现状是:这门技艺几乎失传。
田苗希望至少能将那些濒危的文字技艺保留下资料,使记忆不断档。为此他们录像,还出了本《我们的文字》。今年初,同名展览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举行,田苗特意从全国各地邀来“非遗”传承人,现场展示各种文字技艺。
理科男的文艺之路
文字带给田苗的最初印象其实并不温暖。童年习字,从坐姿到握笔姿势都被严格要求。“拇指怎么摆放,食指、无名指怎么夹笔,甚至连力道和分寸都有明确的规范,不许违反。”每当挨老师骂时他就在心里嘀咕:这哪里是写字,分明是“体罚”!
或许出于逆反心理,田苗擅长理工科,专业是化学。直到本科毕业那年,他在太行山听到盲艺人们的歌唱,深受感染。毫无经验的他居然同朋友拍了部纪录片:《向天而歌》。
事了拂衣去。2003年田苗赴美国深造,继续钻研化学。然而内心总有个声音在召唤:“你应该去拍纪录片!”他终于选择退学,返回中国,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修纪录片创作。2006年取得硕士学位,进入中央电视台少儿部。
不过电视台的内容以短平快为主,而田苗想做“能延续、有积累”的内容。恰好,中国国家图书馆着手影视档案的整理,于是他正式加盟国图。
2011年,田苗筹备中国记忆项目,两年后正式立项。他试图用口述史学和影像人类学的方式,保留珍贵记忆。于是将目光投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发现在国家级“非遗”中,和文字有关的多达76个。其中既有汉字,也包括约30种少数民族文字。然而,它们大多深陷危机,甚至频临消亡。“应该及时搜集和整理啊。”田苗颇感急迫。
这时候他想起刚到美国时的见闻——随便你怎么运笔,只要把字写出来、看得懂,没人会批评你。他忽然意识到,对书写的不同态度,折射出的是对文字的不同认识。
“所谓‘横平竖直,端端正正’,中国人是把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都融入文字的。相反,西方文字只是语言的符号,能传达出意思就行。”严格说没有和“文字”相对应的英文词汇。最接近的翻译writing system,意谓“书写系统”,也更偏向书写。
我们的文字为什么如此独特?作为中国记忆项目的子项目,“我们的文字”启动了。
对话 Q&A
寻找文字,成长心灵
Q=生活周刊 A=田苗(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负责人)
Q:国家级“非遗”中竟然有76个和文字有关,这个数据令我惊讶。你当初的感觉也是这样?
A:是很惊讶。其实文字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文化记忆密切相关,只不过从前没太注意。民间文学里就有不少祖先造字的传说。文房四宝就更不用说。“四大发明”中有两项跟文字有关:造纸和活字印刷。这说明搜集和整理这份文化遗产很有必要。
Q:你们不仅关注汉字,还投入大量精力搜集少数民族的文字。
A:是的,我们不止有汉字、宣纸,各个少数民族也有刻字和造纸技艺,比如藏族、苗族的土法造纸。一般情况下,掌握造纸术的民族文化程度是比较高的。
Q:一年做下来,你觉得文字之于民族意味着什么?
A:咱们老说民族伟大、国家伟大,可具体怎么描述?文字是重要证据。四大文明中就中国没间断,为什么?因为咱们的文字系统,以及服务于文字书写和传播的社会功能非常发达。所以了解了文字,就知道咱们的民族真的很伟大。而且除了汉字我们还有约30种少数民族文字。这次我们把有自己文字的少数民族也跑遍了,留下影像资料,可以说是拍全了。
Q:你们也是第一次深入了解我们的文字,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A:强烈的新鲜感,觉得这个过程是对传统文化的发现和再发现。所谓发现,是说有些文字及其制作技艺几乎无人问津,如果我们不去,恐怕永远没有人关注。再发现同样很有趣。像蒙文、藏文,我们小时候从书里、电视里看到过,甚至人民币上也印着,但真正亲眼见到、触摸到,是第一次。这种直观的感受是无法替代的。
Q:这对80后本身也是一种成长。
A:对,我们常常说,可能再没有一份职业比现在的更好了。我们既是在工作,也是在成长。我们面对的是各个领域的老人家,有的是了不起的学者,有的是文化传承人,做口述的过程就是心灵成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