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难能可贵的勇气之作。要写作这样的小说,须得与祖辈一道去经历、去见证黑人血泪斑斑的逃亡史。《地下铁道》写的是逃亡,且是黑奴的逃亡。那是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南方。16岁的黑人女孩科拉出生、成长于佐治亚的兰德尔农场。6年前,母亲抛下她孤身出逃,从此下落不明。她守着外祖母留下的不到3平米的菜地独自过活,终日在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苦熬,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直到男奴西泽的出现。 矢志于拯救黑奴的“地下铁道”始见于18世纪,到19世纪已成气候。怀特黑德告诉我们,“如果想看看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得坐火车。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于是,阅读小说的过程,好比登上了一列由南向北纵贯美国的列车。我们不能期望窗外会有何等壮阔的景致,因为无论怀特黑德如何挖空心思来上一番美化,都无法改变铁板一块的事实:这是一趟通往自由的列车,但实际上全程刻满不自由的印记。科拉在南部诸州辗转逃亡,所到之处与其说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倒不如说是许多个巨大的笼子。前脚刚迈出,后脚又踏入,如此反反复复,竟不知偌大一个美国,何处才是她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园。 说到底,人被关在笼子里当然不是什么笑话,因为笼子本身并不可笑,可笑的是笼子里的人奋力挣脱、笼子外的人拼命拦截。起初,南卡罗来纳伸出“友好”的臂膀接纳前来避祸的科拉。在新修的博物馆里,科拉与其他女奴一起卖力表演,人为制造出一幅和谐的假象。但假象终究是假象,哪怕看上去很美,骨子里还是假的。“善良”的医生借体检之名大搞病毒实验,更提出要替科拉做绝育手术。北卡罗来纳的野蛮和恐怖更上一层楼。在无数个周末夜晚,屠奴盛典准时召开。当地人亲手棒杀逃奴,绞死敢于收留黑奴的白人邻居,宛如一场公民狂欢。 地下铁道的最后一站通往印第安纳。 科拉在瓦伦丁农场落脚,仿佛得到了新生。可好景不长,猎奴者仇视的目光在农场外集结,等待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将黑人尽数剿灭。而理由呢?在彼时的美国南方,抓捕黑奴并不需要事先张扬的理由,追回奴隶主的财产才是通行不悖的硬道理。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么很简单:容许有色人种读书识字、自由自在地出现在阳光之下,才是对白人社会的最大背叛。 果然,没过多久枪声大作,瓦伦丁农场血肉横飞,变成活生生的屠场。 此时,科拉想起兰德尔农场里那个会背诵《独立宣言》的可怜黑人男孩。 她质疑“那份宣言到底有没有反映实情”,因为男孩口中的字句实在不能为眼前的美国代言,充其量不过是遥远“他乡的一个回声”。何以如此?奥威尔在著名的《动物农庄》里提到“平等”的定义。平等本来是没有的,某些动物天生高人一等,另外一些动物自降生之日起就被剥夺了享有平等的权利。 不妨大胆设想一番:倘若时空错乱,怀特黑德回到南北战争的年代,想必也会和科拉一样遭受奴役,或者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鞭打,或者因为逃遁被遣送死亡之路。与通常所说“大时代与小人物”的设定一样,怀特黑德的命题很大,切入点却是小之又小。毕竟,回顾自己民族的苦难不难,难的是如何不使之流于泄愤。还好,怀特黑德无意如此。16年的搁置没有让他停止思考,创作欲望没有丝毫消减,只是最初的愤怒在时间当中渐渐冲淡,演变为某种积淀。而今他能够置身事外以旁观者般的冷静看待那段非人的历史,看着科拉跌跌撞撞地穿越黑水,看着她在猎奴者手里挣扎,屡次逃脱,屡次犯险,好比卡夫卡对待他著名的变形者格里高尔•萨姆沙。而从满篇冷淡克制的叙述中,怀特黑德的勇气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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