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最简单的期待,就是把手边的工作做好,把每一天都过好,并不存在什么“对于幸福的渴望”,至少那种渴望不像她现在期待离婚证明那么迫切。
1.碎片
黑暗中,她把那件棉质T恤从中间裁开,剪刀的尖角从胸前人物的眼珠刺出,顺利地划过布料的纤维并将它们齐齐割断,印花人像在“嗞啦”的呻吟里扭曲,碎成几块不规则的布片,像是被金属开膛破肚。碎成几片的布料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此时它们正无声地舔食地上的水迹,稀释过的颜料钻进布料,松节油的味道在屋子里飘散。
现在是北京时间的凌晨3点,而他那边应该是早上10点,按照他多年晚起的习惯,他此时应该刚刚醒来,也许他正把一片全麦吐司塞进嘴里,吃早餐,或许是这十年他对自己生活影响的唯一痕迹。想到这里,她蹲下来,用力抓着t恤残片,在地上狠狠地擦着。
十年并不是短的时光,回想这其中的桩桩件件,她却只觉得仿佛他人塞进她脑海中的片段。十年前,她是某艺术院校“出名”的毕业生,因为离经叛道的穿着打扮和几次小有名气的时装发布会,身边总是聚集着一些漂亮、有才华又无所事事的人,他们这群人每天固定时间见面,去看展或者是小型演出现场,或者什么也不做,就找个地方待着。她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全然没有印象,是后来他无数次跟她说起,她也就当成是自己的回忆——“你来我们住处找M,作为学姐。”
M是她彼时的男友,后来她跟M分手,深夜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装进一只小箱子负气离去,留下沉默的M独自疗伤。他作为M的室友帮她把箱子搬到楼下,然后又陪着她在路边聊天,他们抽完了他整整一盒白色万宝路香烟,被夏天的蚊子咬得浑身是包,直到马路清扫阿姨来才察觉到天亮。故事的发展是这么顺理成章,后来他开始帮她找新的住处,在搬进新居前,他们已经每天手牵手外出,分享同一副耳机里的音乐或者一只冰淇淋,像所有年轻的情侣一样。
2.波普
她把沾满了颜料水的新抹布捧进洗手间的面盆里,拧开水龙头,看着流水哗哗地把颜料冲进下水道里。原来她有轻度洁癖,总是在他用洗手间的面盆洗过脏东西之后,拼命地用洗衣液、消毒水反复地擦拭瓷砖的表面。她后来听他现在的女友抱怨过他的洁癖,“抹布一定是白色,一定要在固定的水斗里清洗。他原来也这样吗?”她想她已经记不起一些事最初的样子。
就像他出国前执意要带走的那个桌子,她以为它原本就是这样的花色了:白色底,上面印着女郎大腿的波普画。从他们住在天山路靠1000元租金就临时搭建起来的“家”,再到后来他们经历了两三次搬家、租房、买房、卖房再各自租房的辗转,它都是这样:白色底,上面印着女郎大腿的波普画。可他却无比肯定地说,这桌子原本是白色,是她的第一家公司快要倒闭了,她抱着一张一米多的桌面跑去印刷厂,自己做了一张定制的桌子,作为被欠薪的一点抗争。
那时候她最简单的期待,就是把手边的工作做好,把每一天都过好,并不存在什么“对于幸福的渴望”,至少那种渴望不像她现在期待离婚证明那么迫切。
3.泡沫
他是三个月前确定要走的。接到女友兴奋的电话通知以后,他来她现在的住处,看见她正裹着被子看一部很老的片子——《苦月亮》。
“这不是我们一起看过很多遍?”他一边在厨房帮忙检查下水,一边随口问道。
“是吗?我觉得像第一次看一样,虽然很多场景都无比熟悉。”她答。
电影还未结束她就催着他离开,他迟迟不肯走,像个孩子赖着她要她画幅画给她。他无非是放心不下,可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不管是从前他们在一起,还是后来他再经历那些短暂的恋情时,他都像是一只飞累的鸟儿,偶尔想起他美丽的巢,心血来潮地想把这个巢筑好。他曾经在斯里兰卡对向她示爱的阿拉伯裔男孩说,“她就像是只小鸟儿,不会做饭,如果我不在家,她就会饿死了。”那时候他们一起在悬崖上对着大海笑,蔚蓝的大海把她心里丈夫出轨的事轻轻揉碎,丢进浪花的泡沫里。
她原本记性就不好,也想不起究竟杀死婚姻的是哪一件事。她今年35岁了,她觉得两个人有没有一起从头到尾地看过《苦月亮》,比究竟为什么而离婚更重要,或者更值得耗费脑细胞。然而她还是想不起,有没有一起完整看过电影。
“大概是买的微波炉不好,每次转东西都会杀死很多海马区的内存”,她这样安慰自己,“因为辗转太多地方,要把十年美好的记忆封存,实在没有地方存储多余的细节了吧。”
他也许是凌晨走的,在她正好完成画的时候。她关了水龙头,来到客厅,凭借记忆端起桌上一杯剩茶,送至嘴边才发现那是涮笔水。她张开唇,啜了一口那五颜六色的水,水彩似乎比丙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