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宏没告诉过她自己生病了,心脏方面的毛病。罕见,但能治好,只是需要钱。在分开的一年里,他曾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1.斐斐
每年夏天,北京有一个星期会特别热,天气预报上说38摄氏度,事实上可能超过40摄氏度。再有一个星期下暴雨,淹掉所有环路转角处的下沉通道。这是炎热的那个星期。至少比暴雨好。祁宏想,至少没听说过有人在北京被热死。况且,这与南方的天气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去年夏天他去上海看斐斐,是晚上8点到的,火车和地铁上的冷气都很足,直到从10号线某一站出来后,他才见识到南方的天气,好像走进一个挤满沸腾的水汽的蒸笼。斐斐在马路边等他,低着头玩手机。他说,真是有十秒钟无法呼吸。斐斐说,习惯了就好了。
现在,他走出医院大门,热浪扑到脸上,似乎要把汗毛熔解掉。永远也不可能习惯那种天气。他想。他决定在叫车前先去冷饮店吃一碗沙冰。照旧点了榴莲味。然后他又想起了斐斐,这是斐斐最受不了的味道。真是受不了。斐斐这样说的时候,总是眉头深锁,眼神紧绷,好像真的因为“受不了”的对象生气了。在祁宏的认识中,“真是受不了”从来都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他不知道斐斐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直到最后也不知道。
除了有一次。他半哄半逼地将一小勺榴莲塞进了斐斐的嘴巴里。她吞了下去。他说,你看,你只是缺乏开发。大概是这句话让斐斐爆炸的。不是榴莲或者榴莲的味道。从来都和榴莲没什么关系。她的五官忽然因为扭曲而显得极为痛苦,好像刚才吃下去了一小勺毒药。她在思考该怎么做——那持续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她将剩下的榴莲砸到了墙上,告诉他,她从未吃过更恶心的食物。
有时候她会说,不要觉得能控制她。大概都是这一类。关于斐斐的回忆。好像总是和不好的、剧烈的事情相关。分手的时候也差不多,在北京待了两年后,她突然决定回上海,理由依然是“受不了”。拉锯战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他试图描绘未来异地恋情的模型(他甚至没有阻止回上海这件事情),她则论证那不可能。她说:“你知道吗,我在北京特别不快乐。”“我知道。”她说:“所以我很感谢你。”“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就像一块浮板,没让我沉下去。”听上去冷酷得令人伤心。
2.生病
祁宏没告诉过她自己生病了,心脏方面的毛病。罕见,但能治好,只是需要钱。在分开的一年里,他曾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意思是说,如果他说了出来,斐斐会在乎吗?会离开他吗?还是压根不会接受他?他想象自己如果说出来的话,必须要用那种淡淡的口气说,至少表现出这是一件小事的样子。但拖了那么久,再说出来,任谁都不会觉得他认为这是一件小事。
于是他没说。
从和斐斐还在一起的最后三个月开始,每个月背着斐斐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要早一点做手术。算下来也并不贵,不到十万元。但他拿不出这笔钱。父亲在韩国,母亲在郑州,都再婚了,有了各自的家庭。北京的朋友,当初刚进入职场时认识的有两个,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等一等。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稍微留点心,存点钱。十万元也没有多难。一眨眼,一年多就过去了。中间只在和斐斐分手时发过一次病。绞痛,无法呼吸。但那会儿毕竟是情绪化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死了就死了吧。
但还是好好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
3.几率
第一次检查完身体,他还没适应这个病。意思是说,还没适应自己有这个病的事实。他记得医院门口有一个卖棉花糖的中年男人,几乎没有生意。于是他走过去买了一根棉花糖。挺难吃的。但好像口味和记忆里的棉花糖也没有多大区别。往公交站走的路上,他看见了一个彩票亭。那条路应当有很多店铺,肯定,他却只记得有那么一家彩票店。他买了一张彩票,塞进了钱包,直到几个月后,也没有再拿出来看一眼。
此后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来检查身体,都会买一张彩票。有的会注意开奖信息,但大多数并不会注意。他觉得买彩票这件事情,就像他的病一样——其实都是小事,但又蕴含着非常特别的意义。几率。大概是这个意思。
吃完沙冰,他又去彩票亭买了一张彩票。付完钱,几乎已经转身的时候,他意识到售票员身后的板子上写的数字非常熟悉。于是他转过身,又仔细看了一眼。
他翻出钱包,掏出上一期的彩票。
02,34,23,08……
他能感觉到心跳快了起来,好像犯病的前奏。然后它又恢复了正常。变成那种正常的生病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