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将死去,而是世界将会终结”。兰德此语与尼采自诩为太阳,是一个味道。如果尼采有一个女版的话,那么她或许正是安·兰德。她创造了不可共享的自我世界,扮演了自己剧本中的形象。在动荡的沙俄中成长,从颠覆的革命中逃离,她追求个人自由意志的绝对胜利:二十一岁辗转赴美、在好莱坞学习编剧、写作宏大哲学小说、过着荒怪情感生活。可以说,永远不为他人而活,创造排除他人的世界是兰德的成功秘笈。
安妮·C.海勒的《安·兰德和她创造的世界》可贵处在于提供了折中、多元、温和且不失批判的视点。很显然,作者既不是狂热追随者,满口颂词;更不是恶毒攻讦者,蓄意丑化。她以绵密的洞察推论,相互引证找疑点,不断发掘新资料(亲友采访、未公开录音及信件档案)。海勒完全以高度的原创性、研究性写作,透视了兰德个人的奋斗史、兰德崇拜热的发生与退潮。作者在书写中也显示了“超能”的极佳潜质:从兰德哲学观念的生成脉络到小说剧作的文学批评,从私人情感的错综复杂到思想类型的洞察提炼,海勒统筹多个“棋局”,显得游刃、从容。
兰德正是在童年阴暗现实中提炼出她所有作品的“假想敌”。伴随成长,她从道德哲学的高度逐渐生发出对美国自由资本主义的乌托邦想象,对个人英雄主义的崇拜,对自由意志创造性的肯定。写作是兰德唯一“创造自己世界”的武器,作品是兰德式英雄栖居的空间。她对自己成功无可置疑的信念,发动机般永无停歇地运转,作者在抱有钦慕肯定时,也展现了她的冷硬残忍。兰德对母亲肤浅的反感,对亲戚帮助的遗忘,远离家族的决绝,你能看到兰德的人生就是我们常说的“成功学”:出名金钱是衡量价值的标准。不遗余力地舍弃家庭,只为自保寻找一个乐园,在接受亲友帮助后,却轻描淡写或避而不谈。
兰德既是狂热的,也是清醒的。她深感文学作品对于政治变革和哲学观念宣扬的持久意义,因而利用小说建构自己的观念王国显得充满诱惑。海勒有文学批评的眼力,对《我们活着的人》《源泉》和《阿特拉斯耸耸肩》三部小说的分析既是文本的、又是心理的。小说的主题有着贯穿的主题原型:尼采超人般的男主人公,具有天才的创造论;女人对男性的屈服崇拜,以受虐作为性吸引的魅力;狂热的身体欲望与发达的智力之思,几近冷漠生硬的人物性格处处标示兰德以哲学观念绑架小说,在小说世界中尽情“意淫”。兰德的传奇始终是不和谐的裂变:她既是追随者心目中的偶像,也是诋毁者口水中的“怪物”。因为任何伟大人物背后,都难免写着强烈、极端与毫不妥协。兰德的人生,鼎沸却毫不快乐,哀伤却不值同情。因为她的选择以无视他人而铸就,她的意志因观念理性而存在。细读海勒的传记,我们甚至会讶异地发现:她是否患上了一种创伤后的“政治强迫症”,成为对个人主义、客观主义的鲜活献祭。她不断抽空具体的生活世界,使世界原点与个人意志重合,不经意间却陪葬了亲情、爱情和友情。也许,她虽空虚落寞,却从未后悔。当她看到我们如此慨叹,或许会捋动长长的烟嘴,不屑地笑道:“你们这些庸人,过着二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