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键 图 资料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因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他必须经汉水,入长江,再东去九江,在漫长的水路上,他写下一首很感人的诗篇: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舟中读元九诗》
诗是写给他的好友元稹的。
我读我的朋友庞培的书,也有同样的感动。随着他写作逐年的深入,我发现,他是上个世纪中叶我们的母语沙漠化以后真正将人的基本情感———比如爱、比如赤诚、忠贞———注入母语的第一人,也是在真正意义上使得江南在现代汉语里活过来的第一人。江南在他的笔下,好像抑郁了太久的孩子,第一次喊出了声音,并获得了自信。这种自信在汉语言里消失得太久。
我读庞培始于1995年一个夜晚,记得我激动了整整一夜。对于我们的现实,我的这位朋友有着准确无误的回应能力。我总觉得庞培的诗或散文,是在一个大的天人合一的氛围里展开的他的爱慕和敬畏。这种爱慕和敬畏被他保存得如此之好,以致所谓的乱世之音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回响。这大概正是庞培的诗和散文可以涓涓不息的奥秘。
据我所知,庞培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写作的。他似乎在一个永难穷尽的源泉里,在某种重大的恩泽里言说,这自然而然地使他葆有一份对人和万物的亲情。他同人和万物之间乃是血缘的,而非哲学上的关系,他因循着这样一种关系来赞美母亲、赞美女性、赞美自然,其中的甘冽惟独他自己可以深尝。
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乃是中国文学可以贡献于
世界文学的古代先贤的最重要遗产,他的才华使他可以轻易地置身其间,在这一境界里,一切生命皆是我们的母亲,他与母亲相依为命。闻一多先生在二三十年代指出的死水,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他同这一境界混合无间,因而葆有了一颗纯洁之心。
他可以因豪情而一泻千里,也可以因清净而飘渺难寻。他对传统的中国是不太熟悉的。不熟悉,是我们几代人的共同命运,但他却天然地掌握了其中最显而易见也是最奥秘的两部分,一是至诚,一是温柔敦厚。他始终在那里,在那个整体里。
庞培的所有诗歌从未指向丑陋,他对于母性、女性,实际是我们的来处心存感激,似乎有说不尽的话语。他是汉语诗歌里脾气最好的诗人。我们作诗往往因为愤怒成为真正的服役之人,他则因为好脾气而成为为美服务的人,他几十年如一日所做的都是最基本的工作,但在一个我们共同面对的大的中断里,他的困难可想而知。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份人家已经非常艰难,这种艰难从我们父辈就开始了,我小时就是在我家隔壁一对夫妇的对骂声里长大的。它在今天并非减弱了,而是愈演愈烈,所以我们今天甚至连这样一个好合的基础也没有,庞培所作的正是此类工作。
自2008年以后,庞培的诗歌忽然发生很大的变化,由感性转而为难得的理性,由羞涩或腼腆,或柔和心肠,转而为非常凝炼、干脆的英武之气,他可能在无人问津的黑暗的柔情里待得太久了,这英武之气读来非常畅快。经过漫长岁月的努力,我算了一下,近二十年的时间,明白了这一点,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我们虽人口众多,但早已在人去楼空里,虽历史悠远,经济发展,但土气与寒酸十足,庞培的英武之气也许正是从这人去楼空里来,从土气与寒酸里来,从如魔的发展里来。
(本文由杨键数篇评论集结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