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池莉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做人，一个最简单的日常道理，须臾不可忘。这就是：世事难料。不管你是谁，你都不知道明天将会遭遇什么。命运的不可知和固执到超过人类想象。在此前提下，我更想老调重弹：于命运的意义上，生命都是平等的，谁都没有权利肆意伤害他人；一旦伤害，将命运莫测。

    不好意思，话不新鲜。何止不新鲜，还很泛滥。大约正是过于泛滥，以至于成为耳边风。一有钱，就忘了。一有权，就忘了。一风光，就忘了。仅仅只是门面装修豪华了一点点，比如穿了一身名牌，开了一辆名车，也就忘了。令人路见不平产生拔刀相助的是：有些人忘得非常跋扈。比如有的富人，竟然忘到拿慈善去羞辱穷人。跑到穷人窝，派发钞票,然后要求穷人面呈感恩戴德表情，簇拥富人，做出动作：高举手臂，伸出二指，激动大叫：Y！——同时记者纷纷拍照，媒体纷纷曝光，瞬间广告天下知名度倍增。更有趣的是，据说有的富人做了好事不说出去，夜里就睡不着觉。真朴实！朴实到连最朴实的雷锋叔叔都说不出这等朴实话来。雷锋的经典语录不过是“大娘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也许雷锋是一个低调人，如今提倡多元化，做一个高调雷锋，也是可以的。问题在于，慈善实在与个人性格无关，你一闷葫芦也好，一高音喇叭也好，既要做慈善，就得符合慈善性质和规矩。

    穷人到底需要什么?富人到底施舍什么？这个实质东西，只把脑袋一拍，人人都明白。傻子都知道，贫困潦倒、穷途末路、贫病交加，身无分文、行路路断、过桥桥塌、上茅坑都掉进粪沼里，这都不是什么光彩好事，更不是个人的心甘情愿。身为穷人，已经气短，本来心里就羞愤交加，本来总想藏一点掖一点，窘境越少人知道越好。穷得没菜吃了，就留一块肥肉吊在梁上，出门之前擦擦嘴唇，为的就是人前装出殷实模样，少一点人的耻笑，争一点人前的平等，脸面不那么尴尬，心里不那么难受，这不就是实在太穷，穷得只剩下谎言了吗？可怜唯有用谎言维持那脆弱的心跳以便活着。因此，所谓慈善，应是护短，而非揭丑；应是谦恭，而非霸道，应是平等相待，而非居高临下。

    一张或一沓钞票，都不可能让穷人瞬间变富。金钱在慈善中的意义，正是鼓励穷人的精神，要穷

    人不再气短，不再羞惭，不再没脸，不再沮丧，有人惦记你们呢，咱一起劳动和创造吧。说到底：慈善往往用物质表现，承载的却是精神，维护的正是生命平等与尊严。用钞票逼迫穷人丢掉最后的自尊，这算哪门子慈善？！很简单，换位设想一下：如果明天你穷了，富人如此慈善你，你脸上有光你心里好受么？拜托千万别再朴实地告诉我们：不可能换位！肯定不换位！这就是本文要老调重弹的主题思想了：世事难料，命运它真由不得你！

    初夏我漫游乡村，各处庄户人家随机走访闲聊，谈及富人给钱，农民答案惊人一致：“肯定不想拍照和说那个‘Y——’了！丑死人了！没办法了！作钱看啊！钱好啊！”但是村里总不乏有人穷志不穷的，他们说：“那是他们下贱！换了我，给多少钱我都不会舔屁！想把老子当猴耍，看老子一耙子薅死他！”“薅死”充满血腥味。薅死意味革命与战争。羞辱穷人的慈善，很可能拿出去的是钞票，点燃的是仇恨。

    欧美多少富豪至今已传代五六乃至七。比如卡地亚，其已有164年历史，财源滚滚通四海，如今也来赚中国的钱了。100多年里他们所做慈善皆有案可查，绝对没有以羞辱穷人为商业广告和噱头。说起来，功劳似乎也不能都归于基督教。因为东方佛教，也是一直在灌输做人道理。布施绝不可“住相布施”，一旦我们认定自己是在做好事，那么这个“认定”本身就是心魔，它会导致我们期待感恩与回报，必致我们热衷周旋应酬，计较功利得失，心跳急血压高吃不香睡不沉，怎可获得好命运？福德是我们哪怕布施了“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眼里也没穷没富，不言不语、不记不挂，心比天空还空阔，脑袋挨上枕头就呼呼酣睡。这才是真正慈善。这也是一个人在自己生命中种植善根。如若一个民族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坚持种植无数善根，那么神秘莫测的命运，其实也可以朝我们显现它和善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