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天气骤然转凉。药店的门被推开了，正在手机上看剧的药店老板顺子抬起头来，看到了她。

    每年初秋的换季时候，总能看到她鼻子吸吸溜溜、表情崩溃地来到药店。只见她一只手用皱皱巴巴的餐巾纸捂住鼻子，一边连连打着炸雷般的喷嚏，说：要一瓶雷诺考特，还有氯雷他定。

    她涕泪交加地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有点齉，鼻子堵住出不来气的样子，像被抛在岸上的鱼。脸色乌紫，犹如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枝叶，蔫蔫地毫无精神。

    她是严重的过敏性鼻炎患者。经常来买的药是：艾条，艾叶，开瑞坦，六味地黄丸和逍遥丸，还有就是雷诺考特和氯雷他定。有一天刮大风，她的症状特别严重，一进店里就说，一到换季时候她简直就没法活，鼻涕会从早流到晚。各种鼻炎药她都尝试过，但是，都治不断根。

    资深过敏性鼻炎患者走后不久，进来的是位老太太。说她是老太太好像不太对，因为她的样子和打扮，看起来都不过是中年。但是有次在店里闲聊，谈起睡眠、养生、年龄，她让店员猜她的年纪，大家最开始猜50岁，她摇头。56？还是摇头。62？依旧摇头。65？摇头。最后她有点得意地笑起来，说，我今年，72了呀。

    真是不像。她的头发漂染成金黄色，穿着考究时尚，皮肤白净。脸上虽然也有皱纹和时光肆虐的痕迹，但是能看出来年轻时的底子很好。怎么保养的？有人表现出深入的兴趣问她，也带有恭维她的意思。她故作矜持地一笑：哪有什么保养啊。家里的家务活我全做，每天锻炼三四个小时。我就是饭量好。其实我啊，身上有三十多种病。

    怎么会呢，你看着这么显年轻。顺子那次问她。都不是要命的病，但是确实全身都有病。你看啊，头有眩晕症，脖子有颈椎病，耳朵有中耳炎，眼睛有青光眼……还有妇科病，老年性的阴道炎也可顽固。她扳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好像病越多，就越让人骄傲，显得她的生命力就越强悍似的。但是，她毫无顾忌脱口而出的“老年性阴道炎”还是让顺子等人感觉不适。这样的谈资，与她的扮相真是不搭，让人瞬间适应不过来。

    顺子喜欢那种不多话，上来拿着自己要的药就走的顾客，简明扼要，不拖泥带水。有病，却又保持自尊，挺好的。

    果然，今天她来店里没好事。她要求退药。昨晚她买了两盒帮助睡眠的药，按说明吃了三片，还是睡不着。这药没效，给我退了。她说。

    真是笑话，买了的药还能退？顺子盯着她无知而强势的脸，一时无语。心想，他妈的真是越活越糊涂。坐在角落里的老板娘走过来，勉强赔着笑说，药都是不能退的，医院里也是这样。

    一点作用也没有。我花了几十块钱没效果，是你们药的问题。金黄老太不温不火地说。

    她的愚蠢真要让人气极而笑。也许是老板娘懒得跟她啰嗦，最终给她退了没开封的那一盒。完全是破例。这才打住了她滔滔不绝的几箩筐废话。

    这样的人，活该晚上失眠。顺子悻悻地想。

    之后进来的是个苗条的姑娘。她好像住在一条街之外的小区。你要什么？顺子第一时间问她。毓婷。她回答得不动声色。

    顺子已经熟悉了她走进店里的气息和声响。这是她今年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买毓婷了？顺子还记得，第一次，她眼睑下垂吞吞吐吐的样子；后来，她便一次比一次熟稔，然后就像要一盒感冒胶囊一样自然了。她会在多久之后来买治疗月经不调的中成药呢，顺子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了。

    毓婷姑娘离开后不久，进来的是位50岁出头，谢顶凸肚，住在附近高档社区的一个男人。每个月，他都会来买一两次叫万艾可的进口药。今天也不例外。他是店里最受欢迎的人。原因呢，一是不多说一个字，快速高效；还有就是，他经常甩出两张钞票，不等找零就走出店门。不知是迫不及待走出药店，还是迫不及待要去饮下那颗药丸。

    黄昏的时候，一个30岁出头、身材挺拔的男人进来。他住在药店对面的小区。顺子对他的记忆是，每个周末来，每次结账的是：某品牌安全套，大号，超薄，螺纹，桂花香型，两只装一盒的那种。

    好几次，顺子都疑惑地想，干吗不买大盒的呢？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顺子听说，他老婆是个博士，高校教师，出国做访问学者一年。买两只装一盒的那种，是他这一年的消费习惯。

    有时顺子会想，也许没有谁会比药店老板更了解这条街周围居民的秘密吧。看他们购买的品种，便可知晓他们身心秘密与生命潮汐。差不多，顺子心里有一个关于他们的身体档案，或者说，是生命册。每次，接过那些平庸无奇，或者惊心动魄的药，顺子都会呼吸如常，面无表情，偶尔也会在心里揣测他们的命运，和他们当天夜晚的色彩。

    周六下午的菜市场，人来人往。因为老婆不舒服，破例亲自来买菜的顺子，在海鲜摊位上遇到了那个万艾可男人。顺子正要笑脸相迎，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头扭过去了。顺子马上低眉敛笑，转身走远，假装并不认识。他提醒自己，必须牢记，这些人，他并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