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自白 上一版3  4下一版
 
版面导航

第A01版
新青年

第A02版
对谈

第A03版
对谈
 
标题导航
 
  2016年09月04日 版面导航 标题导航 返回本期头版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我的“植物说”
李佩甫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

    就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儿,是一丝儿一丝儿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意丝”。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织织、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尔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侵润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一个的谷垛。

    在汪着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怀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许是圆垛、也许是方垛。那时候,天上一个月亮,灿灿地,就照着你,仿佛是为你一个人而亮。你托着下巴,会静静地想一些什么,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偶尔,你会钻进谷草垛里,扒一个热窝儿,或是在垛里挖一条长窖儿,再掏一个台儿,藏几颗红柿,等着红柿变软的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偷着吃。更有一些时候,外边下雨的时候,你会睡在里边,枕着一捆谷草,抱着一捆谷草,把自己睡成一捆谷草。

    我怀念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儿。

    那木橛儿楔在墙上,经汗手摩挲出来的、在岁月里已发腥发黑发亮的那种。上边挂有套牲口用的皮绳、皮搭儿、牛笼嘴;挂有夏日才用的镰刀、桑叉、锄头、草帽;挂有红红的辣椒串、黄黄的玉米串和风干后发黑了的红薯叶;上边挂有落满灰尘的小孩儿风帽和大人遗忘了的旧烟袋……如果墙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儿的旁边还塞着一团儿一团儿女人的头发(那是等着换针用的),或许是一包遗忘很久了的、纸已发黄了的、菜籽或老鼠药什么的。那是一种敢于遗忘的陈旧,是挂出来的、晒在太阳下的日子。

    ——以上这些,都是我早年的收藏。关于“平原”的收藏。它是我早年文学创作的“药引子”。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平原。

    在文学创作上,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原”,就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当然,这已经不是具象的“平原”,这是心中的。可以说,我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我的“亲人”,当我写他、她们的时候,我是有疼感的。因为,实实在在地说,我就是他、她们中的一个。

    最早从《红蚂蚱绿蚂蚱》开始……尔后至《羊的门》、《城的灯》,再到《生命册》,我研究“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是把人当作“植物”来写的。

    “平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的写作领地。在一些时间里,我的写作方向一直着力于“人与土地”的对话,或者说是写“土壤与植物”的关系。多年来,我一直关注“平原”的生态。我说过,我是把人当作“植物”来写的。就此,《羊的门》、《城的灯》、和最新出版的《生命册》这三部长篇组成了一个“平原生态小说”系列,或者叫做平原上的“植物说”。

    从这个意义上说,《羊的门》是写“草”的,写的是原生态。主要写的是在一个特定时期里,本土“植物”的生长状况及高度。我要告诉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最好的植物,可以长成什么样子,也只能长成什么样子。《城的灯》呢,它的不同,首先在于“城”的出现,“城”的诱惑,写的是“逃离”,是对“灯”的渴望和追逐。第三部,《生命册》写的是“树”,写“树”的背景、土壤及生长状态。

    如果将三部长篇相比较的话,《羊的门》写的是客观,诉说了土地的沉重,及植物(草)生长的向度。《城的灯》则写的是主观,是逃离,是对“灯”的向往。而《生命册》则写的是“树”,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是“土壤”及“植物”的丰富性。通过“树”的成长史,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写了一个人五十年的心灵史。三部作品相比较的话,是递进关系,是一次次的发问。所以《生命册》无论从宽阔度、复杂度、深刻度来说,都是最全面、最具代表性的。是一次关于“平原说”的总结。

    就《生命册》而言,我写的是一个“背着土地行走的人”。着力于写他的“背景”,写“土壤”及生长状态。这里所说的“背景”,是指平原上的、一个名叫“无梁”的村庄。这个村庄是虚拟的。作品中的“我”(吴志鹏)是从无梁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从乡村一路走来,“我”的身份也从大学老师、北漂者枪手、南方股票市场上的操盘手,再到一家上市公司的药厂负责人……可他不是一个人在行走,他是背着一个乡村在走。他身上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土地,近六千只眼睛,还有近三千个把不住门儿的嘴巴……”他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与无梁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从精神生态学上说,吴志鹏是一个有“背景”的人。

    我写《生命册》的难度有三:一是时间的跨度大,写了五十年;二是结构方式有难度,我是以第一人称,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切入的,“以气做骨”,在建筑学意义上是一次试验;三是语言的难度,一部长篇,需要独特的、文本意义上的话语方式,为找到开篇的第一句话,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五十年,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要写的东西太多太多,我几乎动用了一生的储备。而长篇采用第一人称,又有一定的局限性。在过滤生活、裁剪内容方面是很费心思的。尤其是结构方式,我采用的是分叉式的树状结构,从一风一尘写起,整部作品有枝有杈、盘旋往复,一气灌之,又不能散了,这也是很费心思的。在这方面,我着意地尝试着用了一些“隐笔”,比如:“见字如面”,比如“比口奶吃”,比如“汗血石榴”等等,这都是我特意设定的、解开这部长篇的“锁钥”。可对我而言,最大的难度,还是文学语言方面的。我一直认为,文学语言不是语言本身,它是思维方式和认知方式的综合表达。所以,直到我找到了开篇的第一句:“我是一粒种子”时,我才真正找到了这部长篇的写作方向。

    在这里我还要说的是,人类在物质高速发展的今天,已经到了一个节点上。我个人认为,中国已经进入了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当我们吃饱饭后,我们又面临着新的“生态危机”。有一部高速列车已经刹不住了,我们不知道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人类怎么与大自然融合,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一个新的命题。也就是说,当我们的心灵从虚拟的天空回到大地上时,大地已满目疮痍,我们已经丧失了诗意的“家园”。是的,这一切都离我们很近。看见危险了,可我们没有敌人。也许,真正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

更多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青年报》版权所有
国内统一刊号:CN31-0006 邮发代号:93-6
   第A01版:新青年
   第A02版:对谈
   第A03版:对谈
   第A04版:旁评
   第A05版:自白
   第A06版:重读
   第A07版:同题
   第A08版:序跋
我的“植物说”
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