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近春,我脑子会冒出一个念头,内心被这个念头诱惑得高瞻远瞩,双腿奔忙如风火轮。静夜想,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年华从此不虚度。但每次——已经好几次——我的念头被强大的春天所击溃,我和我的计划像遗落在大地上的野菜一般零落不足惜。
我的念头是寻找春天从哪里开始。这不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吗? 当然是,但是春天到底从哪里开始的呢?
春天在某一个地方藏着呢。它藏在哪儿呢?地虽大,但装不下春天。天上空空如也,也藏不了一个春。我如果没误判,春藏在风里,它穿着隐身衣在风里摸一下土,摸一下河水,摸一摸即将罗列蓓蕾的桃树枝——以此类推——摸一摸理应在春天里苏醒的所有生物含蚂蚁。这就像解除了缚束万物的定身法,万物恍然大悟,穿上花红柳绿的衣衫闯入春天。
今日,我骑自行车沿蒲河大道往东走,没出两公里,见前方路边站满了灼灼的桃花,延伸无尽。这阵势把我吓得不敢再走。我只不过寻找枝头草尖上面小小的春意,而春天声势浩大地把我堵在了路口。春天还用找吗?这么浩荡的春天如洪水袭来,让我如一个逃犯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桃花警察不敢移步。我不走了,我从前方桃树模糊的绯红里想象它们一朵一朵的桃花,爬满每一棵树与每一根枝条。它们置身一场名叫“花”的火灾里无可拯救。再看身边的杨树,它们虽不开花,但结满了暗红的树狗子,树冠因此庞大深沉。再看大地,仿佛依旧萧索,青草还没铺满大地。我仍然不知春天到还是没到,桃花占领了路旁,大地却未返青。春天貌似杂乱无章,实则严密有序地往外冒。春天蔑视寻找它的人,故以声东击西之战术把他搞乱套。用眼睛发现的春天似可见又不可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人是搞不赢的。我颓然坐在杨树下,听树上鸟鸣,一声声恰恰分明,而风温柔地拂到脸上,像为我做个石膏模子然后离去。我知道在我睁开眼睛之后,春色又进驻了几分,我又有新的发现,这一切如同一个梦。
(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