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雨君

    很多年以前，一个男孩走在铁轨上。

    男孩家那几间矮矮的平房，离铁轨很近。火车开过，男孩的床就一阵阵摇晃，像地震一样。十几岁的男孩有时会在黑夜里，在摇晃中突然睁开眼睛，很重大地思索将来。听着火车车轮喀哒喀哒辗过铁轨的声音，听着在夜空中显得无比清远的汽笛，男孩一阵阵激动，好像自己上了火车，正驶向某一个还不甚清晰的神秘的地方。男孩知道，自己肯定不会一辈子住在这几间旧平房里，他的未来在远方。

    在木板床上咯吱咯吱地翻身，男孩的脑子转啊转：这一列火车会开到哪里去？会开到深山老林里去吗？会开到冰天雪地里去吗？会开到北京、广州还是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有多远啊，远在天边吗？

    那时，城市里流行着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男孩和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男孩一样，整天哼着电影里的歌：“阿巴拉布，哦，到处流浪……”放学后，沿着铁轨，一路滚着铁环，一路哼着“阿巴拉布，哦，到处流浪”，一路小跑回家。滚铁环是当时男孩们的游戏，用一根长铁钩一路有技巧地拨着铁环向前推进。

    男孩是滚铁环的好手。圆圆的铁环滚动在窄窄的铁轨上，当当当，当当当，很少掉下来。男孩拨着这个“小轮子”欢快地前行，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司机，坐在火车头里，驾着长长的一列火车，去往一个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远方，红红的夕阳就挂在树梢。

    有时，远远地听到火车声，男孩灵巧地一跳，跳到铁轨边的菜地里。火车呼啸而来，呼呼生风，刮起了男孩的头发和衣襟。男孩看不清车厢里一张张一闪而过的脸，心中只掠过一阵模模糊糊的激动。

    上学，放学，男孩无数次走在铁轨上。他多么熟悉每一根枕木，每一块基石。他可以闭着眼睛，在一根根枕木上疾步如飞。铁轨上一个人也没有，早上的太阳送走他，傍晚的太阳迎向他。铁轨锃锃发亮，无限地向前延展。男孩张开双臂，学着飞机超低空飞行的样子，嘴里呜呜叫着，孤单而欢腾地向前飞奔。

    长大后，男孩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的地理系。毕业后，来到一所郊县的古老中学做老师。他无数次地回想起一个男孩走在铁轨上的场景，好像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走在铁轨上，心里装满梦想和激情，向前健步如飞。

    他一直住在这座城市里，很少出门，最远到过海南岛。

    身为地理老师的他说：“我到过‘天涯’和‘海角’了。”

    底下坐着的一个女学生不以为然。三毛的妙笔生花，让她目眩神迷地向往远方，向往一直走到整个世界的天涯。她留长发，喝凉水，赤脚穿跑鞋……她跑去问他撒哈拉沙漠、加纳利群岛、古斯、玻利维亚等一大串地名，求他讲得越详细越好，包括去的路线和航班，仿佛已经下了最坚定的决心，出发的日子指日可待。

    他一个个讲给我听，尽他所能和所知。有的地方他说：“我也不大知道，不过我可以回去替你查查。航班和路线，我不知道。你那么急着要出发吗？”

    “大概，会很可能……很快的。”女学生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检讨着自己把航向定得太不可知，“不过，沙漠是一定要去的！”

    想到三毛坐在汽车轮胎做成的圈椅里，像个印第安女王，女生就渴望得要命。

    “一个人，在内心里也可以走遍天涯。”他半靠在讲台上，地球仪在手边，轻轻一拨，整个地球就在他手心里转来转去。

    我当然没有去成撒哈拉，希望的可能性实在渺茫。那个走在铁轨上的男孩，那个长大后做了地理老师的男孩，他讲的那句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一个人，在内心里也可以走遍天涯。

    摘自“我们小时候”丛书，明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