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一局棋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魏东光比老教大两岁。老教八岁进省队围棋集训班，屁股上别着木头手枪，手里攥着一个塑料奶瓶，脖子上挂着一把平安锁，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肥嘟嘟的腮帮子粉嫩嫩。魏东光喜欢捏老教粉嫩嫩的腮帮子。老教不让捏，魏东光把老教按在地上捏。老教一头一脸一身的土和泥，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但老教没告诉老师，就算后来老教知道了老师的板子是为魏东光量身定做的，也没在老师跟前泄露一个字。被魏东光欺负急了，他甚至会将上文化课用的书包往地下一扔，一脑袋撞上魏东光的小肚子。

    魏东光闭了一会儿眼睛，让酸涩的眼角休息一下。五十年了。老教好像一直是那个永不服输，别着木头手枪，挂着平安锁，爱喝牛奶的小孩子。好像一直是。魏东光咽下一声叹息。

    实在不应该把老教整得那么狠，实在不应该把老教蹂躏得号啕大哭，也实在不应该让老教没满九岁就闹着要跳楼。不过九岁以后老教时来运转，将他们这帮人治得伏伏帖帖，独领风骚数十年。那家伙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魏东光是老教在省围棋队的第一个对练，大师兄带小师弟，先来一个下马威，吃了老教三十多个子的大龙。老教不服，缠着要再来。魏东光乘机定下规矩，输了捏三下腮帮子。一天下来，捏得老教两个小脸蛋像涂了胭脂，又红又紫。半夜，魏东光起床撒尿，听见老教蒙着被子哭。他心软了，上前想安慰几句，却被老教一脚踹在肚子上。接下来三个月，魏东光过足了杀棋的瘾，老教一声不言语，死了棋就认输，认输了就收拾棋子，收拾完棋子就要求再来一盘。他想每盘让两个子，老教不肯。他不下了，水平差还不许让子，下起来着实没意思。他不下老教就哭，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他犯了牛脾气，不理，装听不见。老教三下两下蹦到窗台上，推开窗户，像刘胡兰一样庄严宣布准备为围棋牺牲。当时魏东光和别的小队员全傻了，简直是呆若木鸡，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老师飞身上前将老教夹在腋下，回手弹了魏东光两个脑奔儿。

    生疼。魏东光不明白挨打的为什么是自己。老师说：“你们谁也没像他似的愿意为围棋死。你们谁也没像他似的对输赢这么看重。你们全都不如他！”

    魏东光笑着摸了摸头。那两个脑奔儿好像刚弹过。老师说的没错，不到半年，他就再也蹂躏不了老教的大龙了，一年以后，他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老教对他的大龙下毒手。从老教十三岁正式参加国内国际比赛开始，他们一共相遇了几十次，魏东光输多赢少。

    二十年前的一局棋

    二十年前，那个炎热的下午，知了在窗外的梧桐树上鸣叫得声嘶力竭。九岁的孩子默默地将两颗黑子放在棋盘上，认输了。那是一盘六子局。复盘的时候孩子一声不吭，面无表情，两只胖胖的小手拄着膝盖。当我指出黑棋凌空一挖，快一气吃白棋筋的妙手，孩子的眼睛瞬间星光四射。孩子的父亲靠着窗台抽烟，愁眉苦脸。有些人生来像欠别人三百两银子，还有些人生来像别人欠他三百两银子，怎么弄也弄不出个笑模样。

    我说：“你儿子是个天才。”

    他小心翼翼掐灭烟头，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一样嘀咕：“天才输了。”

    孩子眼里的光芒暗淡了。知了突然没了声音。一片寂静。在那片寂静中我同意了小海父亲的请求，收小海为内弟子。

    二十年后的今天，小海杀到了我的牙城。我苦心孤诣创建了一座等待英雄的城堡，而攻陷这座城堡的却是我培养了二十年的徒弟。我的心激动而酸楚。我要为我的城堡而战斗。也许，我等不到属于我的救赎了。也许，我等的那个英雄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我必须战斗，为了一个棋手的尊严，以及围棋之神对我的眷顾。

    浅井先生讲过一个故事。第四次川中岛血战，武田信玄的弟弟信繁阵亡了，上衫谦信的大将村上一清也阵亡了。武田的甲斐军击败了上衫的越后军。撤离阵地之前，上衫谦信单刀匹马闯进武田的大营，与武田信玄殊死相搏了三个回合。两个山神般的人物最终安然无恙。多年以后，当武田信玄起兵上洛，进军京都之时，他派遣使者向一生中最大的敌人上衫谦信致敬。这是武田信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的敌人敬礼。

    浅井先生望着院子里满地的樱花，轻轻拂去折扇上洋溢的春风：“他们两个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让战乱的日本恢复统一和安宁。他们难道不是为了相同的信仰而进行残酷的战争吗？佛祖驾前的金刚们也会搏斗吗？”

    多少年来我一直无法回答浅井先生的这个问题。无论结局如何，我相信，今天开始的这盘棋一定能给浅井先生一个答案。我的答案。

    关上窗户，把大海关在窗外。寂静像漫天飘飞的雪花。天窗黑洞洞的。我抑制住倾听泉声呜咽的欲望，上床睡觉了。(选自刘晓刚著《七天》 上海文艺出版社 小标题为本报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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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间万物，第七天，上帝休息了。他休息的时候，创造了围棋。”小说《七天》的作者刘晓刚本人作为业余三段棋手，常年出入中国围棋精英界，著名棋手曹大元、常昊近来发表了阅读该书的感受。这部小说告诉大家，无论你学不学围棋，人都要耐得住寂寞，要静，还有一个是对自己从事的事业有崇尚感或者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