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天天出版社

鱼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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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普通的小金鱼，活了十年，依然健美无恙，该称鱼寿星了吧！

十年前，我用六角钱，从垂杨柳农贸市场买下了两条小金鱼。那是上不了“谱”的品种，身体尚够不上蛋形，眼睛和头部与鲫鱼差别不大，只有尾鳍已然散开，全身除了红色没有别的色斑或“珍珠”等抢眼的特点。这种小鱼，据说是培育金鱼优良品种的过程中，无论从遗传还是变异的角度上衡量，都不符合预期的标准，因而坚决加以淘汰的“废品”。鱼场为了省事，往往把它们随着废水排放到污水管中，弃之如敝屣；当然也有个体鱼贩子会去把它们讨来或用极少的代价趸来，到农贸市场一类的地方，卖给我这种喜欢小鱼，却完全不懂“鱼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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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一只小小的灌水塑料袋，将那两条小金鱼提回家中，养在了一个小鱼盆里。这鱼盆很不规范，是用一个从实验室淘汰出来的玻璃缸锯成的，很小，灌满它还用不了两公升清水。这样的鱼这样的器皿，也许会让正经的养鱼迷笑掉大牙吧，但我却非常喜欢我的这一对玫瑰花瓣似的小鱼。家里其他人也都善待它们，每天早晨，个个都愿充当投饲者，用的是现成的米粒状或红或绿的人造鱼粮；为了避免重复喂食把它们噎死，每个人投食前总是大声问：“你们喂了吗？”如别人都没喂，便得意地投入十粒，细赏它们摆尾抢食；倘发现别人已喂过，便总有点怏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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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没多久，我们便搬家，从城南搬到城北。搬家时我们放弃了很多不必要带走及难以带走的东西。这两条小鱼我们却舍不得放弃，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带到了新家。但在新家没过多久便发生了悲剧：两条鱼逝世了一条。推敲原因，其实很简单：这鱼缸盛不了太多的水，因此溶解在水里的氧气有限，两条鱼都越长越大，需氧量越来越多，这就必得牺牲掉一条鱼，才能保全住一条鱼。把牺牲掉的小鱼放进纸盒，埋在楼下小花园以后，我曾腹诽过犹存的一条，认为它竞争能力虽强，却也未免太无情了一点。可是我做了一个实验：把一面镜子放到鱼缸侧面，只见那缸中小鱼没多久便努力朝镜中的鱼贴近，尾鳍摇成一把火。我便暗想，一定是它知道伴侣为己舍身，故而总祈盼着能召回它来。当然，我无从判断它们的性别，只是从此便将剩下的小金鱼当成了一个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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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伙子竟从此好生过活，默默无言地在我书桌上伴我度过了许多岁月。敲累了电脑，我朝它一瞥，无论它摇鳍舞蹈，或是悬若秋叶，甚或是微微耸动，从肛门泄出一条黑色的粗线，都令我感受到生之乐趣与生之艰辛。我猜想它的思维里，一定既有对生命神圣的感悟，也有将求生俗念落实到技术技巧上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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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这三千多天里，我们常常顾不得给它喂食换水，冬日里有时供暖不足，炎夏时又会有烈阳直射鱼缸，它却都能经受。我发现它很能守拙应变。水清温适时，它抓紧运动；水浊寒溽时，它便或静若浮沤，或将嘴不断地伸出水面，有规律地吞咽空气。它始终没有生霉斑或得其他疾病，而且吃食极克制，你每回无论多喂了它几粒鱼粮，它都只吃五粒，剩下的旧粮它尽量不吃，除非你忘了按时喂它。现在它该算是一位老大爷了吧！

它的生存价值，它的生命哲学，它的求生技巧，能用这样的逻辑来否定，来轰毁吗——你为什么甘于此，而不争取游入江河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