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我们都会读到作者构建和不同人物之间的心灵对话，因作品不同，这种对话会存在于亲人、朋友、恋人，甚至是两个对立的人之间。而在一些更为特别的尝试中，对话的对象可能就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了，作者会根据自己作品和情感的需要，和动物、植物、物品，还可以和天空、大海、浩渺的宇宙去对话。但在我看来，其实最艰难的对话，却是向内延伸的——是与自己的内心深处“有约”。所以，这样的文学作品，一经写成，通常是非常真诚又极具力量的！

《老王》就是一篇典型的与自我内心对话的佳作。本文是杨绛先生于1984年创作的一篇写人记事的回忆性散文。文章以“我”与老王几件日常生活中的交往为线索，回忆了“我”眼中所看到的老王的几个生活片段，从而刻画了一个穷苦卑微但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老王”形象，更表达了作者一家，特别是自己本人对于老王有些微妙的情感和态度。

初读这篇文章，觉得读起来十分轻松顺畅，因为我把它当“短篇小说”来读，它的情节并没有跌宕起伏之处。在文章的开始部分，主要交代了老王身世的苦楚：老王家里没什么亲人，孤零零一个人过活，“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了。……这老光棍”；一个人生活的老王，还身患残疾，“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老王是个拉车的，却因为身体上的残疾，除了“我常坐他的车”，别人“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所以总的来说，老王十分穷，“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荒僻的小胡同，……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不仅如此，在别人眼中，对于老王的“不幸”，似乎还有些另外的猜测,“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即便是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我”，也忍不住追随众人“主流”的看法，“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我们姑且不论这无端的、恶意的揣测从何而来——多半是人们闲来无事“编排”给苦命人的。但这无疑带给本就“活命”不易的老王一种更大更深的伤害。但尤为难得的是，本文中的老王，却并没有如我们预料之中那样，对于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并且“俗气”地得到身边一众人等的同情、怜悯。他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发着光，发着热，用热情和善良回报给曾给他帮助的人们。其中，尤其亲近我们一家！

对这样一个底层劳动者，善良、朴实、真诚、一无所求，作者的笔触自然是给予热情讴歌的，本该如此啊！但是待我们再细读下去，直至结尾最后一句，却几乎是十分惊异地发现，“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里的“幸运的人”显然指的是我，而“不幸者”当然就是老王了。“愧怍”在本文的注释中标注了出来，是“惭愧”的意思。我们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会对身边一个人身怀惭愧呢？显然是当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那么，前文中看似细水长流、波澜不兴的日常相处，又何至于令“我”对一个热情善良的老车夫生出“愧怍之情”呢？这应该也是本文平淡素雅的语言背后，真正有力量的地方。

于是，慢慢地，我读《老王》的重心，从原来聚焦的“老王”身上，逐渐移到了“我”身上。读的次数越多，我发现自己慢慢能站到杨绛身边，与她一起“闲聊”起老王来了。老王给我们邻居送冰，还“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因为是“带送”，就只肯收一半的钱。如此周到又体贴的建议，怎么会出自一个“粗人”之口呢！可面对老王的热情、主动，我是怎么做的？——“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为了让老王多赚钱吗？从结果看，确实是这样。于是乎，钱是赚了，原本衬在“愿意带送”、“减半收费”里的情分，却被结算得“清清爽爽”，荡然无存了。

相同的例子也能在“老王送钱先生去看病”一事中看出，当老王送完钱先生，坚决不肯要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仍是“一定”要给他钱。老王已经“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时，老王一定是想着“我们”一家此刻特别困难的经济情况，可“我”却“笑着说‘有’”，这自然是为了老王能收下钱的“故作轻松”，但这“笑”毕竟有些笑而不语、不再跟老王细说的意思。

在老王去世前一天，来给“我”家送香油和鸡蛋一事中，两人这种不对等的相处方式，体现得格外明显。作者写老王来送东西时病重的样子：“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面如死灰，……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老王病十分重，瘦得也厉害，这种情况下，还想到来送东西，委实不易啊！写得越可笑，其实眼前的老王却越让人觉得可怜、心疼。后来“我”确实也谢了他的香油和鸡蛋。但这是真的感谢吗？更多的可能是客套、刻意。因为“谢”完，跟着逗号——话没说完啊！转身进屋，拿钱去了。从全文看，作者详写这件“送香油和鸡蛋”的事，因为它集中表现我对老王一贯不对等的相处方式，从一开始看到这个“直僵僵”的高瘦的病重的身躯，到最后送走这个“直僵僵”的背影，我竟一句关心、问候的话都没说出口。

所以，读到这里，我们就能发现本文中作者的“幸运”，在于有老王这么一个老实、善良、真诚之人一直关心她们一家。并且他还“允许”、宽容“我”一直用钱来对待他，却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心意。而直到文末，作者时隔多年才感受到这份“幸运”。

老王是“不幸”的，首先当然是他人生境遇上有诸多不幸；其次，还有别人对老王有恶意揣测；但更深层的“不幸”，还在于作者一直只用同情的眼光看老王，除了付给他报酬和等价的金钱，从来没有接受过老王的回赠和无偿的帮助。这肯定让老王非常难受，但是老王一直都默默承受着。 

作者又为什么要在时隔多年之后，用文字记下这份“愧怍”呢？因为经过时间的积淀，作者反躬自省当年的这些所作所为，的确没有从精神上真正了解和关心老王。人的一生很漫长，我们在中间会不时犯错，杨绛先生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能直面自己人生中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老王去了，杨绛写了《老王》来反思自省，表达了没有给予老王更多关怀的愧怍之情。今天，杨绛先生也已离我们而去，但是读着先生的文字，我们是否从中看到了人性的光辉：老王无论遇到怎样的境遇，对人都保持着一份真诚热忱；杨绛的敢于反省直面错误的精神，同样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