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很早就放在了初中语文教材里，它不“显山露水”、“锋芒毕露”，所以就不曾引来“众口铄金”，反倒“乐得清静”。但它却静静地自有它的力量。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背影》，犹记得当时老师分析课文中父亲的四次“背影”和“我”的四处“流泪”。它们合在一起，是一位典型“中国式”的父亲，和一个受“五·四”风尚影响的儿子：父亲仍用自己的方式，毫无保留地爱着儿子；儿子却对父亲有爱亦有纠结。最后当儿子读到父亲来信“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得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时，原本的纠结释然了，只余下来爱和思念。“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写到这里，似乎又让我们看到一个典型的“东方式”的儿子：他可能少年壮游出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眼瞅着“高堂明镜悲白发”，心中曾有的怒气冲冲顿时消散一多半。我们自古推崇的“孝道”，孝顺，孝顺，“顺”为孝先，“父母在，不远行。”他会重新规规矩矩地跪拜在父母面前，尽孝道。那时我想着，这毕竟是几乎一个世纪前的“父与子”了，虽读之心颤，也觉遥不可及。

然后，我毕业后的第二年，教初一。这次要在课堂上，讲《背影》了。那一年我24岁，尚没有成家，和父母一起住。但毕竟是工作了一年多的大人，稍有些知晓父母这些年来的辛苦，我就想着带孩子们好好读《背影》，好好学《背影》，让他们也能稍有些知晓父母的辛苦。

我就学着自己老师当年的样子，也讲文章中父亲的四处“背影”和“我”的四处“流泪”；也跟他们讲要尝试去理解，这是传统时代里父亲对儿子最大的好。最后，孩子们能把第六段“父亲来往铁道为我买橘子”一段，读得极好了。但我仍然觉得，他们会不会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心里疑惑不解：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儿子，怎么相处得这么别扭啊——他们离我实在太远了！

几乎到了十年以后，我第二次给学生讲《背影》了。我决定给孩子们先讲一个关于我父亲“背影”的故事：

这是我上班后的某天早晨，没什么征兆，这天一起床头就晕，一量表，果然有些发烧。因为舍不得请一天假(病假扣钱)，还是“跌跌冲冲”赶去单位上班，硬撑着把课上完。终究还是撑不住——请假了。回家路上，还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打车；另外，想着坐地铁应该没有大碍：毕竟这时已经过了早高峰时段，是可以有个座儿，一路坐到家的。但经地铁的空调一吹，半路上就受不住了，整个人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浑身打颤、发冷。肯定热度又上去了。

终于挨到站了，下车。再挪不开腿了，一步都不成。阿爸在家，一接电话就赶过来了。地铁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没拦到出租，平时兜客的三轮，这时也跑得全没有踪迹了。老爸看我拧成一团的脸，肯定心疼极了。他随即而来的一个动作，几乎吓坏了我：他一把拉过我，直接就往肩上甩。“来，阿爸背侬去医院吧。这几步路，应该还是没问题的！”攀上阿爸背上的那一刻，竟什么话都说不出，全哽在喉咙口。只感觉现在比头疼更受不了的——是心里难受得要命。我二十五岁，一百六七十斤。阿爸五十五了，也是一百六七十。我的泪很快下来了，然后就是“簌簌”地落个不停了。我马上想到了朱先生的《背影》，因为我此刻能如此清晰地看到阿爸整个背影啊！泪，也全数滴在正趴着的背上了。

我记得后来还是说不清楚话，只是随着“簌簌”而下的泪，拍几下阿爸的背，等他转过身，我就拼命地摇头。所以没走几步，阿爸就把我放下了。但是阿爸重重的喘息声，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今年，我三十二岁了，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父亲了。我的姆妈和阿爸，每个星期，会好几次到我家来，来看孙子，也来为我忙。姆妈和阿爸都退休了——他们有些老了，但他们确凿还在全心全意地为我。“我们——还做得动，就帮侬做掉些……”我就跟学生们说，《背影》的故事可能离你们尚远，但于我，已是身边之事了。我想起川端康成是这样写父亲的：父亲是一堵墙，一直挡在我和死亡之间，让我不惧怕；现在父亲走了，墙就倒了。从此，我和死亡之间，再没什么阻隔。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不强求孩子们一头扎进课文中，“感同身受地”去找寻感动。本来就刚刚十三四岁的娃娃，“为赋新词强说愁”，即使得来些许，也肯定矫情。我就说，不要那么沉重啊，你们，包括我在内，都还没有看到父母佝偻的“背影”，这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眼下可做的，倒是可以在学了《背影》之后，今日放学回家，就立刻对自家的姆妈阿爸好些的呀！

以前，我又何尝不是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岁走过来，总觉得教材里选的有些文章，让我们的小娃娃读，并不合适，时移世易，感受不到嘛！其实，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她不那么急功近利，甚至不会在你初读时，让你“获益匪浅”，但是随着你的年龄、阅历的增长，某一天，你会突然地想起她，会想要急急地找来，再读第二遍、第三遍。这就是我最开始说的，如《背影》那样，也许只静静地待在书架上，却大有其力量在。

所以，初一的同学们，你们如果觉得还读不懂《背影》，大可不必纠结，你们还小，父母尚在壮年，足以守护你们；而当有一天，你突然想再读《背影》，也看到自己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时，也大可不必悲从中来，这只是意味着，该是我们承担更大更多更重责任的时刻，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