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山间风物就像一封寄自故乡的信,情感悠长浓烈,却又清淡到骨子里。 “七月,紫薇和木槿都开得热烈了。紫薇如美人,在风中摇曳多姿的样子,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白薇开得盛时,远望极像泡开的白木耳,剪一枝插瓶,是很好的夏日清供。《步履不停》里有夜色中插在餐桌上玻璃小瓶的紫薇,丝绸般的夜色里,紫薇柔美洁净的格调,使家庭有了整饬安稳的意味。”舒行在她的书《山里来信》中写道:这是一本关于山间风物、电影与人生感悟的“博物”之书。 在舒行的笔下,一年四季,就在花开花落的轮回之中,悄悄溜走。春时赏桃花,桃花最能传递“春气”,也最似故人来。仲春的北京,牡丹和芍药应时应景,配上珠帘纱窗,颇有古意。等到夏天,就必看莲花、紫薇,和鸭跖草湛蓝的花了。 不过,最美的花,依然盛开在故乡的山间。永嘉山间最好的时节,从春分开始到立夏前后:“那时在楠溪江山里走走看看,春分挖笋、吃笋饭、看李花,听树莺鸣声婉转;清明看山里的雨、山里的杜鹃、山樱花;谷雨后吃蓬虆、山莓;端午看栀子花、绣球花、油桐花,吃粽子、吃枇杷、吃杨梅;六月看成片的竹林新绿,都令人愉悦。” 对舒行来说,这些山间风物就像一封寄自故乡的信,情感悠长浓烈,却又清淡到骨子里。于是,每个春天或者周末,她总会背着相机,去山里转转,住一段时日,多半是故乡,有时也去他乡。把她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和沿途的景致结合起来,一字一句,写成一封给“山里来信”的回函。 乡愁是一封来自山间的情书 Q:对你来说,喜欢植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A:2008年之前我在老家镇上工作,对大自然还没有“开眼”,对植物之美没有开悟,对花草没有清晰的认识,处于比较混沌的状态。然而那时,可能是出于天性,或者是出于自小生活在山里而养成的习惯,每到周末总喜欢到山间走走。春天会特别注意桃花、 梨花、油菜花、 紫云英等常见植物的花期,也会去数村里有几处桃花,愉快地跑去给每一处桃花拍照;秋天会特意去山里看桂花,觉得每去一次山里,人就通身舒畅。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大自然的作用,是自然的慰藉。这是一个非植物爱好者视角的大自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会在家乡的道路旁,遇见很多熟悉的植物,但叫不出名字。老家有道菜叫“花麦肾摊鸡蛋”,经常吃,十年前的某天我想,这花麦肾到底是什么植物,于是开始查阅资料,查得它的学名野荞麦后,仿佛知道了一个认识很久,但不晓得名字的人的名字,喜悦、有收获感,一个通向未知的大门打开了。从野荞麦开始,渐渐对植物之名产生兴趣,接下来查阅和对照晚饭花、鱼腥草、 虎耳草、 金樱子、夏枯草、 地菍、火炭母、蕉藕等等。随着知道的常见植物越来越多,兴趣日增。 Q:家乡给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A:印象深刻的是老家的春节,永嘉民俗保存得较好,过年很有“年味”。正月的乡村民俗活动繁多,正月初三开始就有走马灯,之后有社戏、划龙船等活动。春节后就是立春,南方的草木已经进入萌芽状态,一些早春的花都已经开了。这时候山间一派春气勃发,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一天风景都不一样。梅花开了山茶开了,布谷鸟终日鸣叫,梅花和山茶落了,玉兰、桃花和李花又开了,之后是梨花、杜鹃、樱花……这种交替迷人而令人兴奋。 对我来说,家乡最好的时节就是春分至清明前后,清明至立夏,立夏前后至端午的一段时间。那时节在楠溪江山里走走看看,春分掘笋、吃笋饭、看李花,听树莺鸣声婉转。清明看山里的雨,山里的杜鹃、山樱花,谷雨后有蓬虆、山莓吃,端午看栀子花、绣球花、油桐花,吃粽子、吃枇杷、吃杨梅,六月看成片的竹林新绿,都令人愉悦。 Q:你写一个城市的四季,多数都是从植物出发?有没有你自己特别喜欢的植物? A:春天时喜欢桃花,桃花是特别能传递春气的,还因为“桃花如故人”。从小开始,桃树就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春时看花,夏时摘果。还有映山红,是很有故乡情味的花,令人眷恋。仲春北京的牡丹和芍药,也很喜欢,景山公园的牡丹开得繁美,北海公园有些小斋院内也种有牡丹,配上竹帘纱窗,像是在一户古代人家的庭院内,有日常气息。端午时节,故乡的栀子花、 绣球花、合欢花都特别喜欢,风物清嘉,让人心动。同样地,枇杷也是从小就特别亲近的,老家院子里有两棵。夏天必看莲花、 紫薇、鸭跖草湛蓝的花。秋天喜欢牵牛花、桂花,童年时代,老家村子一到秋天就弥漫着桂花香气,石板路开始变凉,墙垣上爬满蓝色牵牛花,这是童年时就能感知的最直接的季节变化,你就算不是一个植物爱好者,亦能有此体会。 电影与植物 Q:《山里来信》的背后有什么样的内涵? A:小泉尧史的电影《阿弥陀堂讯息》,是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它关于自然与人生、生命和死亡。电影中,九十多岁的梅奶奶住在山中的阿弥陀堂中,她给她所属的村子村报写一个专栏,记录来自阿弥陀堂的讯息,即“山里的来信”。她总是充满元气,平静地口述着山中岁时转变,她的那些“山里的来信”,诸如:“田地里什么都有,茄子、黄瓜、西红柿、南瓜、西瓜……只要我的身体告诉我想要吃,我都吃。也许吃清淡的食物,是能长寿的因素。而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钱,贫穷成了我的好运。”她总是将人带入一种清淡的情绪中去。于是我就产生回山里住,写一个《山里来信》系列文章的想法。从2014年春天开始,我每年春天都会回老家楠溪江下游山中小住,短则一周,长则近两月。而在这期间所写的有关山居的文字,会有一些重复写过的事物。然而,每年春天,我们看到的风物都像是新的,每年都会有不同的想法和心情,人的状态、精神、审美等等总是在变化,观察到的事物也会变。 Q:你的很多分享,是以电影的角度展开的,也非常关注电影之中的自然风物。你觉得植物在电影中充当了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有哪些植物在电影中的运用,让你印象特别深刻? A:总体觉得,欧洲电影偏于注重艺术氛围。而东方电影,尤其日本电影,偏于注重自然氛围,专注于四季的更替和大自然的变化,当然同时也表现艺术。日本的文学和电影,总是有很多自然元素参与,似乎大自然就是文艺的基础,没有自然元素的参与,这些作品好像会随之黯然失色似的。 最近对电影中的植物印象深刻的是,山田洋次在《家族之苦2》中拍的红花石蒜。日本不少电影都拍过红花石蒜。红花石蒜是开于初秋的花,日本称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传说开在黄泉路上,是“死亡之花”,这令此花有了诡谲哀伤的意味。红花石蒜也多开于墓地,种田山头火有俳句:“曼珠沙华开簇簇,正是吾身安睡处。”《家族之苦2》里,小林稔侍扮演的穷苦七旬老人,打工时在工地吃午饭,工地旁的街边正开着一片片红花石蒜。下工后,他掐来一枝,带回简陋的居所,用玻璃瓶插起来,然后对着石蒜花吟咏了某俳句,让人觉得落寞孤寂,凄苦无助。不久,老人在聚会酒后逝世于他人家中,那枝红花石蒜奠定了悲伤的基调,似乎预示着他的死亡。于是,一枝花,也就与生死紧密相联了。 还有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所表现的自然界是非常真实和丰富的,出现了大量植物:竹林里的山茶、灿烂的梅花、饱满地缀于枝头的玉兰花、山里幽静的紫藤、清新的杜鹃、溪边的八仙花、从泥土里复苏的竹笋、晴天的蒲公英、雨中的大蓟、田里的香瓜、崖壁上的蘑菇、鸭跖草与龙胆、山葡萄与紫桔梗等等。辉夜姬在城市生活时,在后院仿造了一座小小的家乡的山,用茅草当竹子,艾草当树,还种了几簇粉色百合花,但只得一点点的安慰。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年春天,辉夜姬出游春野,春野依次开着油菜花、紫云英,然后是一片青麦,这种植物的层次和颜色,和楠溪江郊野的春天是很像的。 何处他乡是故乡 Q:除了家乡的山间,还会去其他地方的山中游历吗?如果有,都去过哪些地方,其中有没有让你特别难忘的? A:今年春天在杭州山中的旅行非常难忘。杭州山中风物于我,所引起的感情,几乎和楠溪江一样。杭州的魅力之一是让人特别容易“认他乡为故乡”。它会让人有热情冒着大雨去梅家坞附近看山紫藤。还去了九溪十八涧,清润的山紫藤开在溪涧上方,倒映在水里,沉静动人。 在梅家坞附近看紫藤后还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时我坐公交车回城,车子空荡荡的,只我一个乘客。司机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来拍山和花。他说这里不算好看,永嘉山里才好看。我心里偷笑,问,永嘉怎么个好看法?他说,那里的山和水都好,山要有水的,这里只有山没有水,永嘉有山又有好水。他又说,那个地方我这辈子忘不了。我问,为什么?他讲,主要是人,人好呀,我从前开大货车经过那里某个村子,在人家住了一晚,那里人待人很客气。我最后忍不住笑说,我也是永嘉人。他原先并不知我是永嘉人,却偏偏说的是永嘉,而非别处,很奇妙。 还爬了五云山,是郁达夫在《迟桂花》中写过的。在五云山,看到了雾色中淡紫的马银花,然后又有奇遇。到五云山山顶寺院下方时,山道两旁遍植竹林,而彼时,山雾很浓,竹林中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林下长满新笋,大多是破土不久的黑乎乎的矮笋,新笋一小只、一小只“坐”在竹林中,可爱又充满灵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仿佛是活的。林中笼罩着一种说不明的东西,我问家属,有没有感觉到这些笋和别处的不太一样?家属回,有一种万物有灵之感。原来他也觉到了这种奇妙的东西。 Q:你游走山间,然后回到北京城市里生活,这样的生活似乎有非常大的反差。你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平衡这样的反差呢? A:北京早春和南方早春,物候大约有一个月那么长的时间差。在南方过完春天,回北京还可以过另外一个春天,看不同的植物。北京西山一带、北植、樱桃沟等地的春色也令人留恋,南植是看花的好地方。所以,春天在北京过日子,也不会太寂寞,前提必须是已经在老家过完一个春天了。 然后是夏天的北京,我的乡愁就不如其他季节浓烈。因为,北京的夏天比老家凉快很多,颐和园、北海、什刹海的荷花都很好看,紫薇、木槿、卷丹、紫萼、玉簪、牵牛、鸭跖草、桔梗、沙参等次第开放。夏天去长城,非常适合看云,巨大的云影一团一团投在古老的青山间,人走在长城上、云影里,山风大而清凉。 北京夏天的雨季也很凉爽,有时东边有雨,西边没有雨,就常有“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之感。但是一到秋天,就又会想念南方的桂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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