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让·科克托,最经典的形象莫过于1949年菲利普·哈斯曼为他拍摄的肖像。 照片中,科克托就像无所不能的超人,从身体里伸出6只手臂,抓住身边飘过的一切:诗歌、绘画、戏剧、小说、电影、设计。这样的他放在今天,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不过,科克托最满意的显然不是写过多少诗、拍过多少电影、有过多少辣评,而是发现。常常,他动用超前的头脑、敏锐的眼光,去寻找那些战战兢兢徘徊在槛外的新鲜人,然后弯下腰去扶起宝马,带着他们一步步走入艺术的殿堂。 《遇见毕加索》写的是“遇见”。科克托一生有太多次“遇见”,每一次皆可铸就一个传奇:10来岁与普鲁斯特的交往、27岁与毕加索的偶遇、50来岁为让·热内的辩护。然而,在林林总总的“遇见”中,最令人难忘的还算是他和毕加索的友谊。1916年,科克托与大他8岁的毕加索相遇,随即惺惺相惜,彼此交心。1917年,在佳吉列夫的要求下,两人与作曲家埃里克·萨蒂一起创作舞剧《游行》。阿波利奈尔说这是“超现实主义戏剧”,有史以来第一次将绘画与舞蹈、造型艺术与模仿表演结合在一起。 显然,《游行》的成功应该归功于天才头脑碰撞出的火花。不过,在成为十项全能的“让·科克托”之前,他首先是个诗人。一生作品都是诗,小说是诗、剧作是诗、绘画是诗、电影是诗。就连艺术评论,也似乎裹挟上诗的轻盈,让思维变幻着、跳跃着,穿行在密布意象的丛林中。至于画家,当然也是诗人。就像科克托所说,只有精神才能辨认精神,只有诗人才能读懂诗人。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对毕加索青睐有加,笃信他是诗人型画家,而不是文学型画家,因为“他(毕加索)的的确确站在文学型画家的对立面。再没有什么比行话和现代批评更让他觉得荒谬的了”。 对现代主义的抵抗,是描述科克托的关键词。他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他从来没有真正“现代”过,并且一直站在“现代”的对立面。较之繁杂的艺术流派,科克托更在意真正“法兰西的法国音乐”。在他这里,真正的艺术就是诗,不需要太多实用性,却能让人眼前一亮;既不欲取悦于人,又时时考验着你的耐心。“艺术的作用在于捕捉时代的意义,并从这种实用的贫乏之中汲取一剂解药,用以对抗鼓励多余的无用之美。”毕加索和他的立体主义画作,正是治病强身的良药。因此,不管科克托心里装有多少傲慢,不管是嘲笑印象派的自我陶醉,还是挖苦野兽派的东方做派,他想的说的还是他的老友。 于是,《遇见毕加索》满满当当地闪现着同一个名字:毕加索。科克托放下所有偏见,喜滋滋地向世界介绍自己的新朋友,这个总爱以小丑为题创作的西班牙人。在他看来,艺术从来都是活跃于街头巷尾、集市木棚、小酒吧午夜场的。如果非要给它下个定义,那么只能是两个字:简洁。因为只有回归简洁,才是对那个繁复至死的时代唯一有效的反抗。小丑只用了10分钟就展示出活泼的生活,而挪到剧院里,就变成没完没了的3小时。毫无疑问,毕加索就是现实的尤利西斯,是描摹日常的好手。与印象派酷爱的阴影、野兽派打翻的颜料不同,这位“禁欲系”的堂吉诃德更符合科克托对法兰西艺术的极致想象。 “诗神将画家圈起来,引导着他的手,好让他能够在这混乱的世界中,定下人类的秩序。”他身披菱形格纹彩衣,亲自上阵,只用一个烟斗、一件器物、一副扑克、一盒香烟,就把生活的日常和盘托出;只用笨拙无比的涂抹、线条、块面、色彩,就不带装饰地诠释出真实与虚幻的距离。说到底,天才科克托就是“天才收割机”,总在享受着发现天才的乐趣。当然,天才的嫁衣并非轻轻松松从天而降,它需要一颗同样天才的头脑。 或许,科克托执迷的不是毕加索,而是他自己,是他汲汲渴求的现代艺术。于是,当整个世界都匍匐在毕加索脚下,戮力仰望大师的容貌,戮力去博他一笑,只有科克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以同路人的口吻骄傲地说上一句“至少,如果我垂下眼睛,我的目光仍有机会向毕加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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