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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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0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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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我没有变,我只是活成了本来面目

【文/张晓雯 图/资料】

如果问我最想要传递什么?我并不想传递一种文化观察,或一种生活方式,说这些都太浅了,我想传递的是对自己保持彻底的坦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旅行的本质,遁走异乡,沉入日常

“1786年9月3日凌晨三时,37岁的歌德提起行囊,独自一人钻进一辆邮车,逃往了意大利。那时候的歌德在魏玛已经生活了十几年,身居要职。他出逃并非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他发现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被套上了一个齿轮:白天忙于政务,业余创作一些爱情诗,生活把创作热情压榨得干瘪枯竭。他有朴素的直觉:这样下去不行。因此抛弃了一切,逃到了他心目中的乌托邦——意大利。他在那里生活了一年零九个月,从城市到农村,喜悦地目睹并且描述着岩石的硬度和空气的弹性。歌德在意大利完成了《在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亚》,写了《塔索》、《浮士德》的部分。意大利拯救了他,把他从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公务员的命运齿轮上解救了下来。”

这是蒋方舟为新书《东京一年》写的序。2016年,她同样完成了这么一场拯救了自己的旅行。

一年过后,她并没有交出对于日本社会或国民性的观察总结,甚至连小说也没有,她出了本日记,记录着她如何跟随着日本作家留下的文艺地图闲逛、思考,如何在被迫的陌生的柴米油盐中感受自身的蜕变。

曾经,有一篇对她的访谈特别火。蒋方舟的真诚令许多人意外,她谈及在过去的人生中,虚伪曾是她为维持被人喜欢而表现出的一种防御策略,也并不讳言甚至在亲密关系中,自己也是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在东京的一年令她慢慢去掉了礼节性的崇拜和虚情假意,甚至学会了和人吵架。

9岁就出版了第一本书,大学毕业成为杂志副主编,1989年出生的“文学少女”自然还未能与文学名匠相提并论。然而,和曾经的八面玲珑相比,脾气、抱怨挂在脸上,反而令旁观者更替她个人而非事业感到高兴。学不会完美,任谁都更喜欢靠近并接纳“挂不住”的简单。

“重获新生的歌德其实并没有变成一个新人,就像在东京度过的一年并没有把我变成一个新人,我们只是更像自己本来该成为的样子。”她说。

生活,新鲜而野蛮的外来视角

Q:之前去过日本吗?印象如何?

A:2013年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那时在京都待了五天,在东京待了三天。当时觉得京都是个特别好的地方,特别安逸,符合文人的浪漫想象,而东京就是现代化大都市。后来在东京住了一年,才觉得东京更丰富些。

Q:这次去东京住在哪?平时每天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A:前4个月住在永田町的学校招待所,每天中午11点有个老太太来打扫卫生。我不想让她觉得中国人懒,总是宅在屋不出去,就每天在她来打扫前出门。大多数时间我没事情干,就带电脑在附近200米的咖啡厅坐着写东西、看书、看展览,晚上约朋友吃饭、喝酒、去旧书店、旅行,没什么特别的写作计划。后来自己住,就没有早上11点前出门的压力,生活更简单了。有时一天就出去买个菜,回家做个饭。

Q:跟随着日本作家在东京留下的文艺地图,去了哪些地方?

A:之后我住在池袋,是个平民生活区。后来才发现是《挪威的森林》里绿子家小林书店的所在地。从阳台看下去,就是渡边和绿子一边看房子失火一边喝啤酒、弹吉他、接吻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妙,只是忽然觉得氛围似曾相识,但确实在文字里找到了对照。包括我去坐的都电荒川线,《挪威的森林》里也提到过,是完全紧贴着居民区的铁路,你可以闻到咖啡香,看到居民们晾的衣服,甚至听到家里的音乐。但对我来说,日本社会很难融入。外国人可以保持一种新鲜而野蛮的状态,把生活日常化,而不是带着游客的心理。三岛由纪夫最后吃晚餐的地方、森田邦子喜欢的咖啡厅、新海诚动画里出现过的地点,我都会按照痕迹去寻找。我待的时间太长,有名的景点15天就全部去完了,必须自己去发掘、创造一种文艺生活。

文学,日常与宏大的叙事

Q:说到日本文学,你自己的阅读史和喜好是怎样的?

A:日本文学在我喜欢的文学里不占据很大的分量,因为对我来说,日本文学的局限性还是太强了。私人写作的传统让日本文学没有面对大历史的书写能力,有巨大的战争和变革,却化为对一个小家庭变化的书写。这种传统对我来说受益并不多,我喜欢更为宏大的写法。没那么喜欢村上春树,特别喜欢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

Q:有人评价你除了“暴露自我式的写作”就不会别的了,而你说自己更喜欢宏大叙事,有做进一步的探索吗?

A:现在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希望能把握住一个时代独特的风尚和一种核心的时代精神。我觉得这不仅是我,也是我们整个一代作家都面临的问题。当然你可以通过一种回溯历史的方式追求宏大叙事,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但我觉得再用现实主义的写法去把握时代精神,已经行不通了,对现当代没有太大的意义。陈丹青老师曾和我说过,他们那代人收到的信息是相同的,一种信息所引发的人们的共同经历是一样的。但现在的时代缺乏这种共同经历,作家把握时代精神就困难一些,时代精神是很复杂、抽象的。我很喜欢《鼠疫》,是我更喜欢的一种写法,也是更好把握的写法。即以寓言的方式,把人放在更为极端的环境中,对现当代社会进行模拟和夸大,去观察人性在其中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一致的变化,是呈现出很多面向的,如果能把每个面向都写得非常像,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或一部分的自己,那我觉得是更为成功的、把握住时代精神的写作。

Q:相比之下,新书以日记的形式呈现,依然是真诚的、日常的。

A:如果问我最想要传递什么?我并不想传递一种文化观察,或一种生活方式,说这些都太浅了,我想传递的是对自己保持彻底的坦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是我第一次以日记的形式出书。出于我个人的一种窥私欲,我本来就非常喜欢读作家的日记还有游记,比如阿城的《威尼斯日记》,是我最喜欢的他的一部作品;张爱玲的《异乡记》,在我看来也是在写日记,写她在温州逃荒投奔胡兰成的过程中每天发生的事;王朔在一本杂文集里写过《昆明周记》,我都觉得非常有意思。我大学时就开始写日记,现在有机会把自己的日记加游记出书,觉得也算是小小的满足。

Q:推荐一本最近在读的书。

A:鲁西迪《佛罗伦萨的神女》,写得太好了。如果上帝写作像托尔斯泰,魔鬼写作一定是像鲁西迪,故事绚烂,收放自如。我觉得外国文学还是挺厉害的,在想象力、建构、对内对外的探索方面,完全进入到了另外一种场域。我特别喜欢和阎连科老师交流,在人大的创意写作课上,他提到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世界小说的外部结构的贡献几乎为零。真诚不是衡量写作的标准,我们还是不够聪明,问题意识不够强,经验的传承不够完整、延续,导致在描写很多经验的时候是很贫瘠的。

成长,消除人格上的迷惑

Q:你说在东京一年的生活改变了你许多,表现在什么方面?

A:回国之后,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更为永久的人格上的变化。能够更加诚实地对待自己的感受和认识,学着在该谦卑的时候谦卑,在该表现出自己真正的锐利时,也不妨表现,会跟人吵架了。受到师长看似教诲其实侮辱的对待,会甩门而去。对未来也没有迷惑了。

Q:你曾经对未来的迷惑是什么?

A:像盆栽,不知道自己的可能性有多大,是按照外界的设想在生活,或为了抵抗外界的设想去生活,可能性受盆的大小限制。在日本,我把自己种在陌生的土地上,可能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限的。在国内,内容创业、知识付费、人们阅读习惯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人工智能……很多时候的讨论都在渲染一种虚假的、没有人看见的恐惧并且宣称未来已经到来。这种东西,我抵抗它需要很大的力气;但我相信它,我整个人就毁了。在日本,完全没有这样的恐惧,人们还在用印章、听广播、看纸质书。在一个理性社会中,你能发现人就是趋近于理性的。日本是没有那么强时代危机感的社会,每天打开电视,就是人们在吃饭、打扫卫生、一边吃饭一边打扫卫生,非常平稳和规律,我对未来的恐惧也消失了。

Q:对自己写作上、事业发展上有什么迷惑呢?

A:在写作上我其实一直都没那么大的迷惑,我是精力比较旺盛的人。写作以外我还能做什么事?有迷惑过。现在也想做写作以外的事,但还是围绕着读书,围绕着知识以及更公益的知识传播。其他的内容变现、拍电影,我完全不感兴趣。最早的时候,我在我不该有的年龄写出了不该有的文字,大家对此表示诧异,我靠着虚荣心去维持写作。这么多年后,虚荣心提供给我的能量已经用完了。我比很多人幸运,就要负有额外的义务和责任。

Q:好像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那么一次“出走”所引发的返璞归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十年后,你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A:我不会等到十年后。这次看似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机会,但是我怎么过这一年其实还是我在某种潜意识里帮自己规划的。我本来也可以写一些假模假式的文化观察,如发现日本是怎样的社会,但没意思。潜意识里我想要和歌德一样,觉得这样过下去不行。是突如其来的机会,但也是理所当然的蜕变。不是东京一年,也会是北欧两个月,或美国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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