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也许红色并不能辟邪。 朱砂 她从小就体温较平常人低,老人们说这是体质“阴”的表现,这种孩子容易招惹一些东西,她甚至一度常年戴着一串祖母留下来的老朱砂,迷信的说法是红色能辟邪,在这串朱砂遗失以后,她更习惯在下班以后躲在洗手间里给自己的嘴唇染上一抹朱砂色。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也许红色并不能辟邪,正如此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夜幕跟在她身后。 她感觉到那无影无形的脚步跟自己保持一致,就愈发让自己的身姿摇曳,“难道我不可以美给唯一的观众看吗,即使对方不是人。”的确,她没有一张让男人心动的脸,人一旦开始工作就会带上一种“行业表情”,大多数的工作都是每日重复,就是再美丽的脸庞也会因为僵硬而缺乏生动,这一点在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尤为明显。 黑色的棉绸裙摆在近乎无声的脚步里轻拍在她的小腿上,她感觉到身后的脚步似乎缩短了距离,在香樟的树影里,对方正变得巨大,步步紧逼她。 男人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像是受到引诱的猎物那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步伐,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进lounge。音乐并不算颓靡,男人跟她分坐桌的两边,女人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蓝色,在朱砂的唇色映衬下竟然有几分别样的风姿。男人显然对这样不似池中物的女人难以招架,他杂乱的胡茬里是丛生的慌乱,几个月来堆积的欲望同啤酒的泡沫一起爆炸。 几杯啤酒下肚以后,男人深陷的眼眶逐渐舒展,但更加沮丧的神情在这张脸上肆虐。酒吧里稀稀落落的人开始注意这个男人,虽然在这里衣着光鲜却表情颓丧的人并不稀有,但怎么说呢,这么好看的男人还是少见的。男人并不在意看客们的目光,他不顾一切地握住女人的手,胡乱地抚摸那双手,一丝凉意顺着男人的手腕蔓延。手的主人轻轻地抽出手,像一条滑溜溜的鱼轻易地从握紧它的渔夫手中漏出去。 残缺 女人端详着男人的脸,她想从这张脸的变化上读出主人这些年的变化,然而是徒劳的,他还是那么迷人。后来女人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手表上,又移到他反袖衬衫上翻出的一点酱油渍上,趁男人在哭泣,她放肆地把他看了个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是说,从少年时代开始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的关注,可是那种关注让我想逃,我想逃开。或者说,我只是喜欢她的美貌,我突然发疯地迷恋上了她的脸,在入梦前的短暂失眠里,在刮胡子对着镜子的无聊时间里,在模模糊糊的梦里......那张脸会突然地出现,完美的妆容,完美的笑容弧度,会把我的心搅乱。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或许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她从你的生活里夺走,把我自己也从你的生活里夺走。”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女人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男人没有听见。 “后来我发现这一切的美都是假的,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她。最后一次争吵时,我把所有她的照片都毁了,一张不留”,男人从鼻涕的响声里抬起头,俊美的脸庞上升起一层困惑,接着又低下头去。“她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她的脸来,直到现在,这种反常令我羞愧,她是我的妻子,是跟我亲密生活3年的人啊,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随着她美丽的消失,她的生命就也消失了吗?我想找回记忆,连同被我忽略和忘记的一起,可我想我也许,我真的把她弄丢了。” 女人朱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她没法说出“人死不能复生”,甚至没法对着他说一声“节哀”。她想到在逐渐热起来的天气里,自己忍受了三小时的酸腐气味,用油泥修复的那张脸,鼻子里的硅胶由于撞击斜插进了眼眶里,脸颊被称为玻尿酸的填充物移动到了别的地方,就连颅骨的组织里也横赛进去一些,但这些都不是太重要了。那张白布下盖着的是残缺的肢体,是她曾经熟悉的肢体,那条胳膊帮她捡过网球,那条腿跟她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还有那张脸,那张抢走她所爱之人的脸,也曾经给她以笑容。 再见 她没有告诉男人,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客人”流下眼泪,不是因为防腐剂对泪腺的刺激,而是什么别的东西深深地戳进了她的心里。她想到自己最后仔细地为那具冰冷的身体描画嘴唇,用了自己朱砂色的唇膏,小心翼翼地像完成艺术品那样,为对方的最后一段路做了完美的收梢。 “再见。”女人说。男人微醺的双眼里多了一重迷惑。她想他永远不会懂得欣赏善良,就像多年前他不懂美一样,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死掉的她。“再见”,她听见空气里的声音逐渐地小下去,小下去,如同一个清晨遥远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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