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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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6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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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轮上的双城记

【文/冷梅 图/秦钟】

人们需要更多时间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种价值观是要从自己开始的,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个体开始的。

人们眼中所熟知的赖声川,是知名戏剧导演。他最脍炙人口的戏剧作品《宝岛一村》即将于6月底登陆上剧场。这亦是我们此次专访的契机。然而,我们鲜少以戏剧之外的视角,譬如一个在上海生活工作的“新上海人”的角度来了解他的生活感受,他打开世界的方式。他常常只身一人,骑着单车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靠近这座城市的历史和过往。他说:“生活中的修行和艺术中的修行是并行的,你才能找到方法和智慧,实现之间的平衡。”

上海的故事

Q:骑着单车,您在上海的城市街巷发现了什么?

A:上海是一座能给我带来诸多惊喜的城市。它值得你慢慢去感受,去发掘。 我常常骑着单车,穿过上海的法租界。最近因为要收集素材,常常去大木桥路。我明显感觉这里的氛围很不一样。后来,查询历史资料发现,原来以前这里到处都是一些小工厂。我对都市记忆的保存,特别有兴趣。很可惜的是,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足够的专注力去了解当地的历史。就好比,你自己住过的房子,这个房子之前是做什么的?这个地方有没有特别的渊源?曾经这些老房子,又是一些什么面貌的人住在这里。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要知道,在上海,似乎每一栋房子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

Q:上海和您去过的其他城市有区别吗?

A:上海还算保留了很多老的东西。像我去宁波,我妈妈的家乡,还有无锡,觉得非常可惜,保留的老东西太少了。在当下这个时代的品位里,盖新的建筑,接受新的东西非常之快。也许,再过三五年,大家会发现,“我们干吗一定要盖那么多新的建筑?”在我父亲的家乡,江西会昌一个小镇,当地政府要把会昌变成一个戏剧小镇。这件事非常有意思,如何将一个千年老镇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呈现?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Q:上海跟您的渊源很深。

A:是的。回到我自己身上,我觉得上海的故事太多了。当你看到一栋房子,甚至一个店面,你就会想到一切包含它可能发生的人和事,甚至包括那些来到上海的外来打工者。你会探究:他们和上海之间是否有着距离?他们能代表上海吗?那么,真正的上海又是什么?

真正的上海是外滩吗?是衡山路吗?是一些老上海人吗?上海的面貌太多了,它是一个很分众的地方,每个人对于上海的定义都会是不同的。

Q:那您会怎么定义上海?

A:我觉得它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地方。可以说,是一个很矛盾的都市。从某一个角度上讲,它拥有了高大上的一切,但同时它对自己的理解却并不清晰。我有种感觉。我觉得上海人也有一种特别的骄傲,但是这种骄傲的矛盾点在于,人们的骄傲并不是与这座城市伟大的历史相对应的。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也可能是错的。

台北的故事

Q:那么同样是大都市,台北人对自己的理解有何不同吗?

A: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有意义,这个问题就指出了现代人的一种通病,他对所生活的城市,对过去并不好奇。这跟这些年全球化的趋势有关系;很多人宁愿在台北喝一杯星巴克,来到上海接着再喝第二杯星巴克,中间没有任何断档的不适。而对我来讲,我在台北为什么不去喝一杯最能代表“台北”的咖啡呢?我是一个“老台北”,对它的都市记忆非常强烈。现在我更多时候生活在上海,所以对台北的印象还停留于许多年前。我记得,年轻时候,我会在台北坐公车坐到熟睡。等醒来时,我仍旧闭着眼睛,可以完全凭借耳朵对声音的记忆,来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一种抛开了视觉体验的感官感受,是你对这座城市的了解程度。台北相比上海,太小了,但还是五脏俱全。它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多元化都市。我成长中的记忆是,这种多元化是因为各处的人来到台北。但是它的多元又和上海不同。当你在上海吃一碗兰州拉面,和我年轻时候在台北吃一碗兰州拉面非常不同。它可能不叫“兰州拉面”,会叫某某家常面、家乡面。在台北,这个兰州人已经买不到家乡的食材了,他会在当地拼凑出这些材料,还原一种最像他家乡拉面的味道。 台北,更像是一个大熔炉,汇集了各地来的文化。

Q:能不能给我们举一个您身边发生的实例?

A:在永康街信义路对面,有家老邓担担面,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在吃他家的面,老邓从大陆来到台湾,然后家里几代人都在经营这家面馆。你在大陆很少会看到几代人都是卖面的。现在,老邓担担面已经卖到他的第三代了,孙子的媳妇还是当地人。 这完全就是《宝岛一村》的故事,当年的眷村子弟,原本以为只是暂时落脚在这个村子,他们日夜思念祖国,思念家乡……台北就是这样,在五花八门背后有一种奇妙的贫穷。就是这种文化,让当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汇集于此。到了现在,台北还很尊重这种多元文化。

旅行是打开世界的方式

Q:您很喜欢旅行,还因为热爱旅行,专门创作了一部戏剧《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旅行,在您的人生旅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A:我常常建议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看看,你可以看到很不一样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可以了解不同观点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在美国奥勒冈州做《暗恋桃花源》巡演,带了几个助理过去,在当地待了一两个月。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我当场就追问我的学生:在美国到底看什么?你到底懂不懂美国?学生们匪夷所思,反过来问我。 我说,你现在看,这么漂亮的一条街,每一个人就是一栋房子,他们的空间那么大。你要去想,他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长成这样?这个小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会有一个莎士比亚戏剧节?当全世界的人都聚集于此时,城镇的秩序如何维护?我会让他们先做思考。

Q:这似乎又回到我们最开始的对话。人需要追问历史,追问我们从哪里来?

A: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缺乏深度思考。太多理所当然。因为生活越来越富裕,就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在上海,你可以过着跟纽约相类似的生活,你也可以过着一种很中国式的生活。我不是历史学者,但是应该有一个名词可以诠释,改革开放初期的一种生活形态,一直延续到今天。这中间有一整代人,就是现在做爷爷奶奶的这代人,太少人去记录他们,他们的人生是什么?问他们喜欢什么,他们会说希望儿女健健康康。问他们,那你自己喜欢什么?他们答不出来。 连问他们喜欢哪种茶,他们会说,最便宜最好。他们没有生活。没有生活,哪来艺术?

Q:相对于父辈们不太懂生活,而现在的年轻一代迎来了分水岭,他们接受多元生活方式,也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更有主见。还有一些人开始远离城市喧嚣,过上退隐乡村、返朴自然的生活。

A:在台湾,大概在上世纪90年代,就拥有这样的趋势。这种现象,就是一种反金钱文化、反物质文化的潮流。我非常赞成,但我只能用我的兴趣去影响周围的人。我不能去说教,但是你会不会被我影响?到后来,我们讨论的就是,对于人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今年我的儿童剧《蓝马》,就想用温和的方式告诉大家,什么才是对孩子好。这也是当下的一种社会现象,父母以其爱的方式强加于孩子身上,进而产生强大的压迫感和冷暴力。这种社会的价值观下,强迫孩子们进某个名校,赢在起跑线上。现在还没办法证明,这些孩子究竟得到快乐了吗?这些选择是否对他们最好。所以,谈到价值观,如果父母自己还没有建立足够稳定的价值观,这种不稳定就会传递给下一代。 

人生的终极目的

Q:许多年前,您还会时不时去尼泊尔闭关。闭关修行是否也让您自己找到了人生答案?

A:当然,这一点很重要。人去闭关内修,就是要给自己一些限制,让你真正地去关照你自己,去关照内心,寻找你自己想要什么?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喧嚣和各种干扰,我们常常已经不是自己。如果你能静下来去想,去思考,会发现大多时候,你的所有行为都是跟随着风潮。讲真,看看20年前你穿的什么衣服?现在看来,怎么那么蹩脚。但是当年那就是潮流。可能明年它又绕回来。我年轻的时候,流行穿喇叭裤,喇叭裤还讲究穿几寸的。11寸是小喇叭,14寸是大喇叭。有一天,突然听到有人穿17寸喇叭裤,那已经像穿了两条裙子。所有人都要穿,都要买。现在也是一样,所有人都要进什么学校,去学什么培训班。可能五年十年之后,我们会感慨,浪费了下一代的时间。他们需要更多时间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种价值观是要从自己开始的,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个体开始的。 

Q:您以前说过,原来年轻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大写的A(Art),艺术高过一切。为什么年老了,反而发现生活远远大过艺术?如何悟道?

A:年轻的时候,不懂,就会觉得艺术最大。当你成为艺术家之后,你的生活是在艺术的下端。我原以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即便私生活一塌糊涂,只要他做出来的东西是伟大的,是造福全人类的,他就好像拿了一个执照,可以在生活中闯各种祸,没关系,大家会谅解他。慢慢地,我学到这里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你的生活怎么样,你的艺术才会怎样,反而变成你在生活中的学习。我回想起和侯孝贤导演的一段对话,那时,电影《侏罗纪公园》刚出来,他说侏罗纪太简单了。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都可以拍,但问题是我要拍什么?”这句话就充分说明了艺术和人生之间的关系。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他的言外之意,技术可以实现任何想拍的题材,但是究竟什么是值得说的呢?这其实并不单是艺术的题目,而是生活中的题目。我在创意学上一直强调这一点,生活中的修行和艺术中的修行是并行的,你才能找到方法和智慧,实现之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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