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民族文化中最具性情的东西，它们凝聚成最家常的风景，却又浸透着文化底蕴。它们代表着某一时期的艺术审美，是人类成长到某个阶段时的精神外化，透过它们可望见古时的山水烟云。

结缘老绣衣

她是沪上一位平凡女子，不平凡之处是能以平民之资，日积月累达十年之久，收藏晚清以来的老绣衣、旗袍、老银饰、绣鞋、金钗、香炉、玉佩……然后翻阅古籍，结集成文，出版《云裳钗影》一书。她的名字叫吴沁江，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上海女子。

以前，吴沁江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年轻时的照片是烫着鬈发穿着旗袍的样子。她欣赏祖辈们骨子里的优雅，更钦佩那一代大家闺秀，比如写过《上海生死劫》的郑念，觉得她有比古瓷更美更硬的灵魂。到了父母这一辈，虽然时代变迁，但母亲喜欢听评弹，父亲热爱舞文弄墨，受到熏染的吴沁江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有着天生的亲切感。

从开始收藏老衣裳开始，吴沁江就一直认为，服饰是民族文化中最具性情的东西，它们凝聚成最家常的风景，却又浸透着文化底蕴。它们代表着某一时期的艺术审美，是人类成长到某个阶段时的精神外化，透过它们可望见古时的山水烟云。历史丰富灿烂，日子活色生香。

真正与收藏结缘，是因为一件老绣衣。起先，吴沁江纠结了很久，毕竟旧时绣衣保存很成问题，但是因为实在爱不释手，最终决定买下。自此以后，她就一头扎进了老绣衣、老饰品的收藏与研究里。100多件收藏品，她一件一件仔细地用纸包好，装进袋子，藏在樟木箱子里，避免氧化。因时间久远，其中不少衣裳已有污渍霉点，或脱线破损，完好如初的没几件。但在吴沁江看来，这些旧衣服和旧首饰仍然如同珍宝。

前朝历史如数家珍

“云想衣裳花想容”，吴沁江认为中国的服饰文化灿若星河，女子的服饰更是如花似锦。那一朝朝流光溢彩的服饰承载着时代之韵。每有朝代更替，这些衣饰便如花开花落，似梅、桃、荷、桂之于冬、春、夏、秋，报的是历史演变的消息，让人倍感人世悠悠无尽，而又历历分明。

然而，丝织物极易腐化，老衣服可能是收藏品中最难保存的东西了。它们的柔软细腻一如佳人的容颜，经不住岁月的蹉跎。商周时的“青青子衿”、战国时的“深衣胡服”、汉时的“锦绣十二章纹”、魏晋时的“披帛飞扬”、唐时的“慢束罗裙半露胸”、宋时的“一钩罗袜素蟾弯”、元时的“衣裳光彩照暮春”、明代的“花冠裙袄”……几乎都在光阴的移动下化尘而去，能留传至今且品相较好的大多只剩明清时的织物了。“触手碰去，已无法抚摸那远年的美艳。明代皇后的百子服只能在定陵的橱窗中惊鸿一瞥，清代的衣裳能留传下来且完好保存的也日渐稀少。这些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老绣比老银饰更耐不住岁月的浸泽。”吴沁江深感遗憾。

一边研究藏品旧衣，吴沁江通过翻阅典籍，也对中国服饰的历史如数家珍。清代的染织工艺空前发展，故而面料精细华丽。当时的丝织业，主要集中在官营的三大织造所在地——江宁（南京）、苏州、杭州。　《红楼梦》中的“贾不贾，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便曾三代袭官居于江宁织造府。难怪红楼中的女子衣饰皆花团簇锦，那些云锦、绸缎、软烟罗……精美得让人目眩。清时，还涌现出许　青黛多刺绣名家和著名产地，有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和京绣等。宫廷造办处则指定精通刺绣的作坊定制袍服，以集各地刺绣之大成。

刺绣发展到清代，已成为女子必学的技能。吴沁江就曾收藏和鉴赏过不少清代的女服，其华美端雅、精工细作，令人惊叹。其中，有宫廷贵妇的、有官宦闺秀的、有富商女眷的，亦有巷陌女子的，每一件都让她欣喜不已。

清时，由于满族入主中原，服饰便有了满汉之分。那时，汉女服饰保持了上衣下裳的形制。上身大多是宽衣大袖，下身为裤子外系一条马面裙，足踏三寸金莲。整体看来分割线多，节奏感强，似一阙阙音韵优美的曲牌：醉花阴、喜迁莺……而旗女的袍服作为当今旗袍之始祖，则上下一体，线条流畅。“绰约旗袍”便描绘了清代旗女袍服演变为海派旗袍，再到当今时装旗袍的发展过程。而今，旗袍逐渐化作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文化符号。

旗袍间的古今穿越

对吴沁江来说，这些服饰虽旧，内涵却是鲜活的。旧时人们如何生活，看到它们，仿佛一下子历历在目。

她喜欢仔细地研读《红楼梦》，研究里面的人物穿戴的是什么样的服饰。比如写到贾宝玉下雪时穿了金雀裘，外面覆盖着一层孔雀羽毛，她当时心想：“这不保暖啊。再仔细一看，人家里面还有一层裘呢，是狐皮的！”

吴沁江收藏的一件红色纳纱底莲花鸥鹭氅衣堪称珍品。旗女氅衣大多都是缎面的，极少有纱料的。这件极薄的纳纱氅衣使用了艳丽的正红色，却因用料细致，和莲花鸥鹭的绣花而生出一种水灵灵的清凉感，定是夏季的着装。

红色是中国人最喜欢的颜色，汉人和旗人均不例外。每有喜庆大典，都要用红色。清时，皇帝朝服的颜色以黄色为主，以明黄为贵。但祭祀的礼服颜色分为：石青（蓝色）、明黄、大红、月白四种，其中明黄祭地、蓝色祭天、红色祭日、月色祭月。可以说是满族先民生存的自然环境决定了他们独特的审美取向。关外白雪皑皑、人迹稀少，对生命的存在、个体张扬的渴望，反映在旗人的服饰上就是用色丰富、强烈而明亮。

这件红色纳纱底莲花鸥鹭氅衣，“鸥鹭莲花”寓有一路连科之意，后来宫中女子又把它当作了“一路荣华”的象征。每只鸥鹭都有着不同的姿态，仙逸灵动，有的凌空飞起、有的溪中饮水、有的顾影自怜……莲花色彩深浅有致，粉白腻红如美人俏颜。莲叶则翻卷出不同深浅的绿，逸致得如云卷云舒。虽是满州女子的旗服，却因熏染了汉文化和江南的水灵之气而变得楚楚动人，让人想到了大玉儿、董鄂妃……

在吴沁江看来，只把这些旧物当做工艺品来欣赏，是不完整的，她更喜欢对当时着华美服饰的女子们的生活与思想，做一些了解与想象。“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不止讲究用，更讲究情。”于是，买来这些旧衣旧饰后，她常常会好奇，前朝的女子穿着它们是什么样的一番意境？她想象她们身处的时代背景、家庭环境和容貌，最后想得着了迷，只能拿自己做翻版。于是，她就会把自己装扮上，用自己家中的白墙做背景，自拍出一张张“Cosplay”人像，最后再P上合适的背景。 

有时在家中捯饬书稿，自己化妆、梳头、配衣，刚刚准备好做一回古人，就因为家人一声：“吃饭了！”而跌回现实里来。常常是头上还顶着钗环，就忙着端菜盛饭，洗衣墩地去了……但这些小插曲，依然没有扰了她装扮古人的雅兴。 

趣闻一桩

甚至有一次，在家里还发生了一桩古今穿越的奇闻。吴沁江收来一件蓝绸地团花绣的女氅衣，右衽、宽袖、圆领带云肩，应是汉族官宦女子的传统服装。这件氅衣沉静的蓝底配上明亮的白底挽袖，明净清丽，通身素雅端庄大方。领口绣有“四合如意”的云肩，“四合如意”的图案最早见于汉代，铜器、漆器及丝绸织花均有使用，云纹作如意状而四合，寓意东西南北四方祥和如意。古代青花、粉彩瓷器中器皿的肩部，亦多有如意云肩装饰。据沈从文先生考证，瓷器的云肩即源于服饰。 

中国的服装，一向是平面剪裁，唯独云肩因人制宜。设计者以灵巧的镂空技艺，分解云肩上的艺术符号，根据人的身体设置纹样，这亦是中国式服装的立体设计。细看这件氅衣的云肩，如意头上还绣有葫芦、蝈蝈、蜻蜓、蝴蝶……葫芦多子，又谐音“福禄”；蝈蝈谐音“哥哥”，是寓意生男子。 

最有意思的是，这件氅衣和吴沁江前不久才买来的一尊清代侍女瓷人，其衣饰仿佛如出一辙。深得她心，吴沁江遂来了兴致，仿照瓷人的姿态，身着蓝底如意云肩袍服、身旁莲花座椅、腕间的翡翠镯子、芊芊玉指丹寇，头戴巧荷生盼，还有那份淡定娴雅的神情，统统模仿“附体”。不成想，正在此时，推门而入的先生，看到她的背影，瞬间惊呆，还以为那尊清代侍女瓷人突然“复活”了呢…… 

老物件的灵气

吴沁江这样解释自己的“痴”：中国古典的美，能够让人感到蚀骨销魂。

吴沁江有一块“和合二仙”的翡翠玉牌。这是她的卖家用5000英镑从英国的拍卖会拍回来的。她当时一看就傻了眼，这明明是一块大尺寸的腰牌，但喜欢夸张美感的老外却用一根极细的白金链子穿起来做成了项链。

她想，为什么不能按照中国人的审美，重新复原它的光彩呢？

初见这块玉牌时，吴沁江几乎一眼入心。那么美的阳绿，仿佛蕴满了江南春色，又让人感到一种花好月圆的圆满。这块玉牌采用了拉丝工艺，如此的镂雕使它显得极其玲珑。本来正圆的东西往往因为过于周正而略显呆板，好像贤后之雍容端正有余，却不能让人怡情。偏偏雕玉的师傅用精雕细镂的功夫让它显得端正又内蕴灵动。

这块玉牌上雕有两个童子，一个手持荷花，一个手捧宝盒，应是暗喻和合二仙、下半部为一大片碧绿的荷叶，顶上乃一只蝙蝠。童子衣纹清晰，神态安闲，中间以卷草纹连接，画面灵动优美。“合和”一直是吴沁江最喜欢的主题。处世之道莫过于“和”、“合”二字。所谓“家和万事兴”，家运兴衰在于一个“和”字。生意往来亦离不了一个“和”字，和气生财。成事与否，在天时、地利、人和，而“人和”是最关键的。所谓“和光同尘”，是极为经典的处世之道，要人“和其光，同其尘”，方不会被世所嫌、所妒、所欺。更有“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后来，这块玉牌吴沁江借鉴了故宫里的翠件，用一颗雕花的粉红色老碧玺珠子来衬它，再配上细小的珍珠米珠。链子则用和玉牌颜色相近的翡翠珠子。翻开一部《红楼梦》，满眼皆是松花配桃红，葱绿相柳黄，水红套群青，大红罩石青，皆相得益彰，美得流光溢彩。

其实，吴沁江心里在想，如果是一块极好的玉，是不必这样粉饰的，只用最简洁的抛光就足以展现它的素月流光。只有那些天生丽质却偏偏带有瑕疵的玉，才需要费尽心力去雕琢它。好像在修改上帝的笔误，让这些笔误转化成神来之笔。这样的物件，让人看到一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仿佛携着前世的清气来世间修行的女子，把生命中的杂质一点点剔除，让自身逐渐修得至臻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