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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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1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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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留住历史的轻烟与飞尘

【文/张晓雯 图/钱东升、受访者提供】

    金宇澄《回望》现场照

原先我以为文学能够囊括人间所有最特别、最好、最丰富的内容,但实际上都是有所保留,你只能说三分之一。

绵绵无尽的时空地图

“我常常入神地观看父母的青年时代,想到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父亲去世后,金宇澄常陪母亲翻看老相册,旧影纷繁,牵起绵绵无尽的话头,直至建议母亲讲一讲这些旧照片,记下时间和细节。金宇澄把这部分内容整理成独立的一章,加上记取父辈的非虚构长文,起了做新书《回望》的念头。而书中的第三章,则选择用母亲的视角和语气讲述。按照作家小白的说法,这本书像变成了有三个作者,金宇澄是在后面掌舵的那一个。

《回望》中不同时间的视角与不同来源的材料间形成了一种相互对照的关系,补充、引证、互文使再现变成了一种重述,甚至冲突的部分都被金宇澄刻意保留了下来,让局部的不一致构成“言说与记忆”的交错状态。尽管有留白和缺失,也足够精彩了。小白评价金宇澄的作品在文学性上“往近里说有一点像鸳鸯蝴蝶派,远一点像明清的小品小说,再远一点,像唐人、宋人轶事,尽管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都成了奇闻轶事”。回想起那部满纸沪语、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繁花》,何尝不是如此?随着人物在地域间的行走,市井的都变传奇。

金宇澄自1988年起任《上海文学》杂志编辑,凭着兴趣和钻研写作。被问及未来计划,他却笑称自己不是个有计划的人。一直以来,金宇澄只写能够握在手中的地图,尽管自己所知的注定只会是局部,记录仍然是一次留取样本的行为,意义在于为了存在的证明。

正如书评人萧耳所言:“想来这部作品是老金生命中必须要完成的。他热爱文学、坎坷受难的父母恰好有这么一个作家儿子,这样第一手的中国人的个人史才得以浮出水面,才让我们看到一个化名维德的男子从黎里小镇出发的一生,一个叫姚云的上海女子在时代中飘摇的一生,看到了可以长歌当哭的现代中国的滚滚车轮,看到悲喜着的渺小众生。”

Qa 生活周刊×金宇澄

历史的远去与回响

Q:《回望》成书的契机是什么?

A:90年代写我父母亲的旧文章都用的是我伯父伯母的名称,因为我父亲不愿意,不许我写他。父亲过世后,我把这些文章拿出来稍微修改了下,把人名换掉,为了纪念,放在《生活》杂志发表。后来《收获》的前主编李小林找到我,说正好有个抗战70周年的专栏,相信有很多内容可写。这样一来我就去看父亲的材料、留下来的信件,在《收获》发表了一篇4万字的非虚构。同时,我母亲照片比较多,影像丰富。她像那种很典型的上海女人,能看到她怎么一步一步经历时代的变革,慢慢变老。父亲的那篇写完后,我觉得不如把它们合在一起吧,这时才开始有做整体一本书的念头。

Q:他们那一代人有什么最大的不同?

A: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紧贴时代,时代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反映在他们的生活里。但人往往都只看着自己的时代,我们把自己的时代分得很清楚,却看不清楚他们也是一个一个五年、一个一个十年这么过来的,久了以后,时代的特征慢慢相互粘连在一起。我一直讲一句话,历史书翻一页就是几百年。看得很清楚,是因为我们活着;等我们离开了,它又粘合在一起。这中间如果能够记下一些东西,它就是展开的,不会像一般的历史书写那样一笔带过。

Q:除了记录历史的宏观价值之外,给你个人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A:慢慢了解他们,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产生的隔阂往往是因为并不了解。少年时代每个人会跟别人说我爸爸是干嘛的,但是我不知道。母亲有过很多照片,但是作为下一代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照片的时序,我让她整理剪贴在一本大本子上,做解释说明,才发现父亲这一章和母亲这一章与他们的性别挺相契,我母亲谈得很仔细,经常会谈内心的感受,而且每一个时间段都写得很清楚。特别有意思的是,她随着时代的变化,去到工厂,甚至去做农民,都是我原来不知道的。当事人已经不会说话了,或者他说的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材料还没离开,材料是最能说明一切的。那时是书写的时代,书中也附了很多信件。

难以定位的日常传奇

Q:书中有一个“反转”故事给人印象深刻,讲父亲的老同学家中发生的一起人伦畸乱事件,没想到丑闻主角也有进步的一面?

A:我父亲的笔记里写过两遍,我是根据他的笔记改写的。记得那天晚上将近凌晨3点,我把这个故事改写完,手里拿着他的笔记,笔记本里滑出来一张小纸片。他两次写笔记都是在80年代,字迹还很硬朗。我一看这张小纸片,字已经很无力了,说明年纪大了,是他90多岁过世前两年写的。上面讲有一个年轻的医生和女主人有染,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而后父亲居然在一本书里发现这个人曾经帮助过我们党的一个工委书记躲避敌人,其实他是革命的同路人。我当时在《收获》写这篇文章时,起名叫《时光对照录》,指材料和正文做对照,父亲好像完全知道我现在在干嘛一样。这个故事也说明,从文学观点上,是没有好人坏人之分的,好中有坏,坏中有好。

Q:所以这也是你塑造人物时的观念?

A:比如最近《繁花》在做评弹《高博文说<繁花>》,也牵涉到这个问题。传统曲艺里一上来先要定位,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传统,是师傅一代一代教下来的。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个定位?过去说书先生走街串巷,传统评弹的受众很多是教育水平较低的,当时的老百姓就是要把事情简化为好人、坏人。但我对人物的理解,是现在这个社会,看到的每个人,能说哪个是好人、坏人?比如刚才谈到的那个故事,生活或者是传说告诉你的故事,突然冒出来身份复杂的难以定位的人,你是很难判断的。

写作的留白

Q: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在写作处理上,有什么不同?

A:现在的读者大部分还是喜欢真实,喜欢看纪录片,看真的东西。从效果上说,如果把虚构的写成非虚构那样真实,那更好了;但从文本上,正因为我是按照材料来写,所以很多是空白的。如果有非常具体的事件,我会引用大量引文。比如,上海沦陷的时候,大量难民往苏州方向跑。这个事情这样交代就可以了,但我会有五六个引文。如一个汉奸被打死,没有人去吊唁他;国民党带兵跑到镇上敲竹杠……这种一个一个引文拼贴起来的话,更加真实,读者好像同时在看好几本书。

Q:你说的空白的部分,不会觉得缺失吗?

A:如果按照标准的传记写法,在时间逻辑上,是很缺失的。有时候突然一转身,就十年过去了。我在细节部分做得很足,就是想用这个效果去补充、平衡那些缺失的空白。有些没材料,我不能乱写;有些内容则是没办法写。这也是我最近几年发现的。原先我以为文学能够囊括人间所有最特别、最好、最丰富的内容,但实际上都是有所保留。有些东西不便说,你只能说三分之一,说了就变成八卦,说了就有人要对号入座。包括你们记者也一样,要报道一个东西,也只能说个三分之一。我过去以为文学、书写、叙事是没有问题的,世界是什么样,你就把它写出来。但是我现在觉得,你大概只能写三分之一,已经很了不起了。

Q:关于父辈的写作,包括对家乡地域的写作,可以有另外一些更深情的方式,你的笔调却总是比较冷静的?

A:我冷静吗?我不是冷静,是老老实实把这个事情写出来,不煽情,确实还是冷静一些好。这个才是最主要的,要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大家。或者说让大家自己来判断,我不做推荐或议论。 因为我知道现在的读者都很厉害,有独立分析的能力,不用去灌输他们。我也一直说,我的位置很低,我和大家一样,只不过我知道了这块事情,我告诉你们,那就够了。我并没有觉得我什么都知道,人的能力很有限,我没有一种我已经完全了解上海了的感觉。《繁花》写完后很多人让我谈上海,我说我对上海不了解啊,只能了解局部,只是我对路线、地图、方位感比较感兴趣。

Q:王家卫导演买下了你《繁花》的版权,大家都挺关注,电影版筹备进度怎么样了?

A:原先是2016年要开始做剧本,大纲也已经在2016年初完成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搁置了下来,也许2017年会开始。剧本由谁写还没定,我本人是不懂电影的,我再三去问是否要我写,隔行如隔山,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Q:王家卫以前说过“《繁花》可以写十本书或者二十本书,真是有点亏了”,包括你这次的新书,都是属于信息量庞杂而不缺“离奇”故事的,你自己会不会觉得“亏了”?

A:可能这几年我的观念有了变化,就像你在饭店里面吃饭,一道菜味道非常好,但是你不能上一大盘子,上一小碟就好。我们长期接受西方文本的影响,但其实中国最优秀的短文会造成大量想象的空间。中国最棒的就是笔记体,非常短,有时候四五句话描绘一个人,留有大量空白。我要是真把有些内容写成30万字的长篇,把空白填满了,可能就是一个一般的故事了。

《回望》

作者:金宇澄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繁花》之后,金宇澄选择用非虚构的方式写作他的第二本书。全书以真实材料为基础,以不同的叙事视角和附加在书中的珍贵书信资料,一同讲述了金宇澄父母的故事,也是他们那个时代人们的故事,展现了记忆的重要价值。2017年1月7日下午,由毛尖主持,金宇澄与作家好友小白、小宝的对谈活动在思南公馆举行,一道回望难忘历史的轻烟与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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