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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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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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碧莲:东方式与西方式的自我

【文/张晓雯 图/受访者提供】

    《典型的美国佬》

    作者:(美)任碧莲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亚洲人倾向于记录更少、更短、不太复杂的自我叙事。亚洲的自传写作仍然涓涓细流,惯常是温和低调的,关注典型与和谐。西方人的自我叙事往往更为线性,以特定的、戏剧性的、一次性的事件为特色。

探索身份的典型与非典型

翻看任碧莲出版的小说,其核心议题惊人地一以贯之,少见她写其他主题的尝试。1991年,获得纽约时报年度图书奖的长篇小说《典型的美国佬》讲的是20世纪30年代,3个中国知识分子怀揣着梦想来到美国,经历了迷惘、挣扎与绝望后逐渐融入当地社会的故事;1997年《莫娜在希望之乡》的主角张莫娜也是20世纪40年代末随家人移居美国的,她追求上进,从“闯祸精”变成“社交能手”;《谁是爱尔兰人》是一本短篇小说集,集结了《同日生》《邓肯在中国教英语》《在美国社会》等8部短篇,无不以华裔为叙述主体……

从一种文化跨越到另一种文化时的惊讶、陌生,到融合对垒保持自我间的阵痛与美好,任碧莲对这一话题的偏爱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所有那些故事里隐隐透出的家族自传气息,她本人就始终在探索身份的路上。 

任碧莲的父亲出生于江苏宜兴,是一名水利工程师。1940年代,他被派往美国与美军洽谈合作事宜,而母亲则在当时留学海外。之后时局激变,这个从未想过会与中国隔绝的家庭从此滞留在了美国。任碧莲1956年生于纽约长岛,1977年从哈佛大学毕业,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在斯坦福商学院进修的第二年她曾终止自己的学业,“回到”了陌生又熟悉的中国,在中国各地的教书经历从80年代一直持续至今。期间她亲身感到了中美文化的差异,双方对这种不同却有不完整的想象。任碧莲完全不会中文,采访过程中她用的是“irritate”一词来形容那时激发写作的初心——“我觉得我有必要说些什么。”而就算直到如今,谁也仍然说不清典型的美国人、典型的他国人应该是什么样,这种讨论仍然是必要的存在。 

Qa 生活周刊×任碧莲

自传中的自我认知

Q:很好奇新书的名字,《老虎写作》是什么含义?

A:因为“虎妈”这个词,“tiger”在美国就等同于中国人了,渐渐走向了一个负面的含义。但实际上,中国这几年已经变化了,我想试着理清。

Q:之前写的都是小说,是通过故事来展现东西方文化差异,这次新书是讲东西方艺术作品中的自我,所以这本书主要是讲艺术的?

A:不是单个人决定了某国文化的艺术是什么样的,我重构艺术的尝试。比如,去探讨什么是艺术,是怎样的人在想在那些主宰了艺术的东西背后,也是某种文化差异。艺术这个领域对我来说是狭窄的,这本书仍然是一次洞见文化、决定、创作艺术。

Q:这本书的缘起是你读了父亲写的自传,有什么感受?

A:他是个工程师,不是个好的写作者,但他想写点自己少年时期的事情。他给我看了几封邮件,我感觉相当困惑。因为我在西方出生、长大,我接受到的教育让我已经习惯了自传是某种样子的,他写的完全不符合我的既定认识。但他是思维很好的人,所以我想,问题就在这,肯定有别的因素导致了这样的情况。

Q:他到底写了什么,怎么写的?

A:比如写到曾祖父时,西方的自传通常会描述外貌、个性或品位,以此来表达某个人物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但我父亲却用惊人的篇幅和细节描述曾祖父的家族宅邸,甚至过分关注门的数量。在具体描述任何人之前,他首先通过描述建筑架构或居住环境来诠释他所在的世界的结构。他一直都在讲自己的“祖上”如何如何,写了很多在宜兴的童年生活、那时候的家族谱系、重要事件,但直接提及他自己的部分却相当少。 

Q:除了你父亲的自传,还有哪些经典东西方文学作品给过你这样的感受?你会怎么解释这其中呈现出的两种自我?

A:我概括为美国占主导地位的独立自主的、个人主义的自我,和东方(包括中国)占主导地位的相互依存的、集体主义的自我。前者强调独特性,通过诸如特点、能力、价值和偏好等固有属性来定义自身,往往孤立地看待事物;后者强调共性,通过地位、角色、忠诚和义务来定义自身,往往透过背景看待事物。像是爱默生与孔子之间的抗争,前者在真理内部发现意义,权利和自我表达对其至关重要;后者在从属关系、责任和自我奉献中发现意义。我觉得《战争与和平》是一部巧妙融合了这两点的作品,在俄罗斯确实也是这样的社会状况。

Q:你怎么想到用心理学的方法,包括去拜访一些研究人员的实验来阐释这个问题?

A:这本书的诞生有些因素是同时的、偶然的。我读完父亲的自传后,就注意到相关研究刚好完成。这两件事的共通点都是研究自我、“自我”讲故事的方式和东西方人架构故事的方式。其中,康奈尔大学心理学家王琦是研究自我建构差异的,她也是中国移民过来的,我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他们做过个实验,要求学校的亚裔和欧裔美国本科生写一周日记,一周结束后,研究人员对他们进行突击测验,结果是:不管这些亚裔美国学生成绩多棒,一旦测试内容涉及有关自身生活的时候,分数都在班里排倒数——他们太以他人为中心了,在日记中记录自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而欧裔美国学生从小就十分珍惜他们作为个体的独特性,往往能讲述与自己有关的篇幅极长的故事,他们不吝惜赞美自己的独特之处。

Q:这个结果对文学研究有什么帮助?我们可以怎么应用这个结论?

A:亚洲人倾向于记录更少、更短、不太复杂的自我叙事。亚洲的自传写作仍然涓涓细流,惯常是温和低调的,关注典型与和谐,包括“在夏天,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做事”之类的更一般性的记忆;西方人的自我叙事往往更为线性,以特定的、戏剧性的、一次性的事件为特色。但我并不认为你可以真的应用这些发现。我希望读者认同这本书的是,在看待来自其他文化的作品时,能够变得更谦卑一点。我完全没有说哪一方的文学更好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当你看向两边的时候,你得看进去不同的文化。自传、小说,如此不同都是因为文化不同。

我的独立和责任

Q:那你自己呢?你在美国出生长大,深受西方文化影响,有没有东方文化的痕迹?

A:《老虎写作》从读了父亲的自传开始,但同时我也回头看了自己写过的书。我也很惊讶,亚洲文化影响我有多深。比如我第一部小说《典型的美国佬》的主角,他比其他人物角色要“大”一些,不是全是他一个人的故事,在很多方面这都是一个群戏故事。你就能看到,我在渐渐适应讲一个格局更广阔、包含更多人的故事,这就是东方文化的相互依存型自我。 从中国吸收的吗?人们还总是问我,这故事是开心的还是悲伤的?我都说,是开心和悲伤的。我喜欢复杂的滋味,喜欢甜蜜和痛苦并存,不然我会觉得无趣,好像是一种当然的本能。 

Q:除了写作与研究,生活中有没有小事也让你感受到这个问题?

A:当然是家庭层面了。很多时候,我都表现得很西方。我从不告诉我的孩子们要学医还是学法。相反,我只跟他们说一件事,就是玩得开心。有时反而是他们说SAT要考试了,不能玩了。但另一方面,如果你问我,是否认为对社会做出贡献是有必要的?当然。我认为他们需要回馈,社会责任很重要,这是很东方的一面。我在中间。

Q:你指出了两种文化中的自我,你认为它们能否融合,还是很鲜明地对立?

A:我认为每个人体内都有这两种自我。就像左撇子和右撇子,你实际上两只手都会用,只是在一些环境下,你倾向于选择某一边。这是自我调适的。我仍然有亚洲文化的痕迹,这部分的我是无法抹去的。当两种文化对照,人们却总是倾向于拒绝另一方,我认为这不健康。

Q:你在中国教书这么多年,发现什么变化?

A:我在北师大教过文学,在香港教过写作,现在在上海纽约大学,教过很多次,每次都一学期。最开始80年代,在山东的煤炭学校教英语,那时的学生只想学英语,大都关注如何挣钱、为国家效力。一个我最大胆的女学生,穿了一双有点高跟的凉鞋,化点妆,已经是很轰动的事情了。没有网络,没有购物。当然现在变化太多了。然而,高楼林立等表面的变化下,我认为从根基上,很多东西没有改变那么多,还是因为文化的根性。

Q:在本书序言里,你提到一个故事。当被问及为什么写作,一个中国作家说,可以不用出门就谋生。对你来说,为什么写作?能仅为自己的志趣写作吗,还是得为了一个更大的什么而写作?其实这也是个人主义的自我和集体主义的自我的问题。

A:我认为没有答案,每个人有他的选择。但对我来说,我有出版人,我被给予了麦克风,我还是一个跨文化作家的身份,人们在看着,所以我感觉我有责任。有麦克风的人就有责任,责任会大于自由,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意这点。就像你在街上,遇到一起意外,如果你有一部手机,你就该打那个电话,因为你有手机。

Q:你的每部书都探讨身份与文化差异的话题,在写作生涯的最初,是什么让你决定深耕于此?

A:我从没设定我要写什么主题。最开始是我看到很多对亚洲文化的描述,我不认同,相当于有点被激怒、激发了,我觉得我得说些什么。我来过中国,我看过中国什么样,我知道美国人没get到。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我看过两边,我就来告诉你们。书是讲东西方文化差异的,更是讲身份的,如何成人的。文化的本质是你吸收,然后自然地展现出来。但问题就来了,当你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不属于你所在的文化的人你就觉得不自然了。谁要是认为自己的文化是世界的,那肯定是错的。这是给每个人的巨大命题,是看世界的一个很有趣的角度。

Q:美国的读者看过你的书后,是否在想法上真有改观?

A:第一本书出来后,还会有人问:“什么是典型的美国人?”现在没人这么问了。我非常自豪,我处在这场讨论之中。我想改变“什么是典型的美国人”的传统观念。不只是我,或许20年后,这样的讨论已经变了,或更多的讨论加入进来。能有个声音去讨论,很荣幸。

Q:写虚构和非虚构作品的不同在哪里?

A:很惊讶,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同。小说是场巨大的历险,一旦开始,我不知道边界在哪里。我不写大纲,但对非虚构作品,我也这样,所以还是有很多乐趣,甚至更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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