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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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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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港口,是人生的一场“奥德赛”

【文/董群力 图/受访者提供】

三年的时间,每年中有数个月,尔尼与同伴们,总要在一艘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桅杆船上度过。有人曾对尔尼说,一艘船可以驶进大海,也可以驶进时间和生命,而用尔尼自己的话来说,这艘船停泊的港口,其实,是每个人自己的“奥德赛”。

费尔南多·佩索阿曾在《不安之书》中写道:“我对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我游历我自己的第八大洲。有些人航游了每一个大洋,但很少航游他自己的单调。”尔尼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于是在《伊萨卡岛》这首诗的指引之下,她结识了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工作者,并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场桅杆船之旅。三年的时间,每年中有数个月,尔尼与同伴们,总要在一艘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桅杆船上度过。有人曾对尔尼说,一艘船可以驶进大海,也可以驶进时间和生命,而用尔尼自己的话来说,这艘船停泊的港口,其实,是每个人自己的“奥德赛”。

“野”是人的天性

在踏上“奥德赛”之前,尔尼已经有过一次旅行的“壮举”,那一年,尔尼被法国的一所美院录取,即将去往法国继续学业。可是,对这样一个姑娘来说,买一张机票,飞去一个地方,是一件太过于无趣的事情,于是,思前想后,她终于还是决定坐着西伯利亚的火车,一路搭车到法国。在路上,她做沙发客,寄宿在别人的家里,结识了六十年代的老嬉皮,还有人请求与她搭伴同行,她回忆起在火车上度过的日日夜夜时,说道:“在火车上,每一天时区都会改变一个小时,你会感觉时间在流逝。”

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因为作业没做完,尔尼与母亲起了冲突。母亲说,如果做不完作业就要挨打,可是到了晚上,尔尼的作业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于是,她便生出了“逃亡”的心思。尔尼拿上自己的小背包,在里面装上自己最喜欢的折纸书,就这样偷偷出了家门。“当时还很激动,觉得就要去闯荡世界了。”小小的尔尼,在家门口的人民南路,从南走到北,走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家里人才终于找到了离家出走的尔尼。尔尼说,小的时候,每逢夏天就会去农村度过,和小伙伴们一起打猎、抓鱼,又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各个村庄之间。农村的田野极宽广,尔尼便喜欢在田里打滚,滚得浑身都沾上泥巴,没有人认得是男是女,这才肯罢休,用尔尼自己的话来说:“‘野’是人的天性,这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情,并不是完成其他人的期待。”

尔尼的第一次出国旅行,选择了老挝,那一年,她刚满20岁。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旅程,哪料到竟是出师不利,旅行刚刚开始没几天,就丢掉了携带的所有现金,身上没有信用卡,只剩下几十元零钱,而此时,离她定的回程机票,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尔尼后来回忆这段旅程的时候写道:“我找到老板娘哭诉,由于我的英文讲得很烂,她还以为我失恋了,同屋的人也不愿意帮助我。我像一个绝望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像是帮凶。我哭了整整一夜,脸都哭肿了。”可是这么一来,也让尔尼意识到,真正的旅程,要从这一刻开始。于是,她开始收集藤编、竹筒做的手工艺品,在老挝的街头,摆小摊售卖。期间,尔尼遇见了正巧也在老挝旅行的一群朋友,她搬过去与他们同住,一群人去当地的市集买菜,在酷热的天气中,跳进湄公河里游泳。离开了朋友之后,尔尼租了一间20人合用的房间,在酒店早餐供应的时间,吃全天唯一一顿免费餐,就这么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归程的日期。不过,这段旅程像是一场焉知非福的豪赌,经过这样一番历练,尔尼的英语水平倒是奇迹般地提升了不少,还在途中遇见了相伴至今的男友。“当你处在一个不舒服的环境中的时候,真正的旅程才开始。”尔尼说道。

《伊萨卡岛》的牵引

大约是在高中的时候,尔尼第一次读到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只觉得这首诗中所谓的“道路”,就像是一场令人憧憬的浪漫的梦,从此“欧洲”便在尔尼的心里,种下了一个梦:“我觉得它给了我做梦的空间,当时让我特别想去欧洲。”而当尔尼再次听见这首诗歌的时候,已经身在欧洲。当时,尔尼碰巧需要为“国际表演艺术”会议拍摄照片。这场会议聚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剧院、戏剧演员和艺术家,一起来探讨他们的艺术项目,而其中一位艺术家,吟诵的正是这首《伊萨卡岛》。尔尼听见这首诗后非常激动,于是那位艺术家告诉尔尼,他们即将乘上一艘桅杆船,要从波罗的海前往地中海,每年的夏天需要航行数个月的时间,连续航行三年,用“旧”的“奥德赛”,去相遇一场“新”的“奥德赛”。

准备出发的那一天,尔尼来到了德国的罗斯托克港口。罗斯托克在哥本哈根的正对面,是一个看起来特别工业的城市,满眼望去,仿佛都是集装箱的货船,还有一些是捕鱼或是带着其他很强目的性的铁船:“你感觉进入了一个非常高效率的场景,可是,在这些船中间,忽然就停了一艘很纯净的木船。”那艘船的名字,叫做“Hoppet”,中文中的意思是希望。这艘建造于1925-1927年间的木质帆船,已经过多次修缮,只有一部分还保留着最初的模样。有经验的水手告诉尔尼,每艘船都有自己的灵魂。而尔尼看到“Hoppet”第一眼,只觉得它极为纯净,像是住着一个既善良又朴素的灵魂。

与其他人的成群结队不同,尔尼是船上唯一一位来自于中国的女孩:“在船上,没有人和我讲中文,也没有人和我分享所熟悉的一切,我的身份是被剥离的,需要像一个孩子一样,抛弃自己的既定经验。”第一年,去到芬兰的小岛,一群人顺道拜访了许多船上戏剧工作者们的家,那些房屋、建筑几乎都有着数百年家族的传承史。可是,最让尔尼记忆犹新的,还是在芬兰泡桑拿的经历。当尔尼裹着浴巾进入桑拿的时候,才发现一船人都毫无遮掩地坐在一起,泡着桑拿,她第一次感受到,个人身上的文化烙印是如此深厚,最后,尔尼还是入乡随俗了:“那一刻的感觉,就是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人生的“奥德赛” 

荷马史诗被分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分,《奥德赛》则讲述了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奥德修斯率领着他的同伴,乘着船向他的故乡伊塔克出发,在海上漂泊了10年的时间,历经了种种坎坷,终于回到了故乡,因此“奥德赛”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可是尔尼最爱的却不是这个“大团圆”结局:“我更喜欢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他回到家乡后,又再次选择了出发。”于是,在三年的时间内,尔尼选择了一次又一次出发。 

每一次上船前,尔尼都不特意准备任何东西,只是带一些简单的必需品。有一年,尔尼甚至连必需的睡袋都忘记准备,于是索性睡在甲板上,等到了下一个港口,才购买了一个:“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只要随时准备好应对各种各样的变化,准备好晕船,准备好喝很多酒。”水手们通常极爱酒,他们很强壮、很有精力,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的。由于水手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海上航行,一年中,只有极少数的时间才在岸上度过,因此他们总是觉得,只有回到大海,才像是回到了家,而他们之于陆地,倒像是陌生的“游客”了,“做水手的,内心都像一个孩子,他们和社会的规则离得很远,遵循的是海上的规则。你不能和他们说任何哲学理论,但你一旦和他们谈起喝酒、港口、食物、航海技术,他们都会特别开心。” 

海上天气变化无穷,有一回尔尼和同伴们就遇上了风暴:“整个船摇摇晃晃的,是那种90°的左摇右晃,一个风浪打过来,水就可以到大腿的位置,船的甲板上盖满了水。船舱里,桌子、板凳、冰箱,哗啦啦摔了一地。”大家心里害怕,索性喝起酒来壮胆,喝到有些微醺,就摇摇晃晃抓着栏杆,一起放声高歌,尔尼后来在《我有一切的美妙》一书中写道,“什么都唱,有时候是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有时候是贝多芬和席勒的《欢乐颂》,有时候各唱各的,波兰语、芬兰语、英语、希腊语、爱沙尼亚语、瑞典语、意大利语、法语和汉语,乱作一团。”可是,海上的奇妙之处在于,当你觉得快要不行的时候,忽然间,就日出了,这一刻,会真切地感受到,新的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船上的时间,并不是每分每秒都精彩,风平浪静的时候,时间就会变成所做的一些事情,它也许是看过的书,也许是聊过的天。但这样平静的时间,却有一些好处,它能让人在不经意间就变得亲密起来,因为每天,大家都要一同升帆、做菜、打扫卫生。在船上,尔尼同“遇见奥德赛”这个项目的创始人,逐渐熟稔起来。这位艺术家,是意大利一个剧场的导演和负责人,刚上船的时候,俨然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可是他和尔尼一样,感觉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一些迷失,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闭了。在上船后的第二年,他终于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了一些改变,结束了与妻子的婚姻,从此,两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发生了改变。 

而对于尔尼来说,今年在科斯岛旅程无疑令她最难以忘怀:“从前在这艘船上,总想要获得很多东西,想要吸取很多经验,拍摄很多照片,获得与人的连接,但今年却学会了给予。在三年的时间中,大家都发生了很多变化,这个旅程是大家的‘奥德赛’。”尔尼说。 

Qa 生活周刊×尔尼 《我有一切的美妙》作者

Q:你除了写自己的故事,也很喜欢写他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吗?

A:我采访过一个拍喜马拉雅的导演,他在喜马拉雅住了20年。他看了我的采访问题后,就邀请我去巴黎。他比我年纪更大,更“野”,因为在他们那个年代,世界的规则还未被确定。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部落首领对他说的,当面前有两条路的时候,一定要选择最难的那条路,因为最难的那条路,可以压迫出最好的自己。我通常花很长的时间,和我想要采访的对象待在一起,才敢写他们的故事,因为我害怕自己的主观偏见,会影响我还原他们最真实的自己。

Q:在船上,最困难的是什么?

A:最痛苦的是晕船,特别难受。然后,水手就告诉我,唯一适应这个船的方法,是不要抗拒大海,要和大海一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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