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现在想起来，我已经忘了最早听闻这个名字的确切时间，只记得首次读到内地出版的小说《被淹没的与被拯救的》之时，觉得作者名字似曾相识。“初识”莱维是在一部上世纪90年代拍摄的电影里。这部根据作者自传性小说《休战》改编的同名影片被译为“劫后余生”。

可是我们知道，直到1987年坠楼身亡，莱维其实从未成功地做回一个正常人。读者和评论界普遍将这位著名作家的自杀看作是“40年后莱维先生死于奥斯维辛”。同为奥斯维辛幸存者的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小说《夜》的作者埃利·威塞尔的话也许更贴切：“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维辛时代，莱维已死。”从1947年出版第一部作品《如果这是一个人》——又名《活在奥斯维辛》——开始，莱维的写作生涯，本质上就是对自己和同伴奥斯维辛经历的反复回溯、咀嚼，或许他从未想过要摆脱。尽管在不少评论家眼中，莱维的作品在精神气质上明显不同于其他描述奥斯维辛经验者，例如詹姆斯•伍德就认为，“莱维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罕见的讲故事的能力。一个惊人的事实是，大多数幸存者的写作都并非在讲述故事……可以理解，他们的重点都落在懊恨，落在悲哭；或者落在对细节的执着，对传达的迫切，以及对理解的尝试。”欧文•豪则认为尽管人们有权利让自己从描写大屠杀的一大堆文字中解脱出来，但阅读莱维依然会是值得的，因为他是“如此正直、严肃且迷人的作家”，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到底还是“死于奥斯维辛”了。

与纯粹关于集中营的主题有所不同，作者发表于1963年的《再度觉醒》讲述的是一个不那么让人绝望，但读之依然酸楚不已的回忆录。这部作品描述了莱维从集中营出来后，一路穿越东欧返家的漂泊旅程。书中主人公的旅行同伴大多曾为囚徒或散兵，所以这部作品很有一点意大利文学传统的浪漫、乐观的色彩，颇类似于西方传统的流浪汉小说，加之这段经历是发生在奥斯维辛之后，字里行间散发着一种重获自由后不由自主生发出来的对生活欣喜而细腻的感受。普里莫·莱维又恰好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写作者，用来描述自己路遇的三教九流者正合适：“原来江湖骗子的骗术没有我想的那么家喻户晓，至少在波兰似乎没见识过这一套，都看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塞萨尔的模仿是一流的……”可即使是这样，这部小说结尾的语调仍透着阴郁，作者甚至坦诚自己仍活在集中营的世界里。

当然，没有人天生就是奥斯维辛的囚犯。在被关押之前，这位生于都灵的药剂学博士，因犹太出身牵累找不到工作，只好在清漆厂和镍矿打零工为生。其时，莱维的政治意识逐渐觉醒，按他的说法，彼时犹太人“并非完全任人宰割而不抵抗”，“犹太人的军事参与实则相当可观。”1943年9月，莱维加入了一支在意大利皮德蒙特山麓活动的武工队，由于被人告密于12月被捕。在接受审讯时，莱维几乎是带着些“傲慢的自豪”承认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于是被意大利当局转送至德国，最终关押进奥斯维辛。《若非此时，何时？》就是一部基于游击生涯创作的长篇小说，描写了一支东欧犹太人武工队的战斗经历。其实，对于作者这样的文学天才，专注于写一种经验固然是出于“我必须”，但却不足以令其施展全部的文学天赋。幸好有这部作品在，才让我们在领略作者为尊严而战的精神决心的同时，不禁为他刻画人物、描述人物内心危机和变化的能力折服。而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切之上，乃是永远的对于自由的渴望，就如同小说里那些被迫在沼泽里建立营地的犹太人，在窒息而死之前的喘息时刻，依然怀着渴望空气和阳光的灵魂，奋力发出最后一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