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18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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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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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阿纳姆:君子之交

文 祝笑涵 摄影 祝笑涵

天色刚刚明亮,破晓正要来临。我蹲在地上,费力合起巨大的旅行箱。

室友们还在沉睡。我轻轻地将两张便签纸放在客厅的小方桌上。昨晚我们仨就围着这个方桌,一边喝红酒,一边把奶酪片撕成小块放在咸味的苏打饼干上当作下酒的零嘴。我们还一同挑选了一部法国电影,没有字幕,呢喃的法语很适合叙述爱情和离别。她们盘腿坐在塑料椅子上歪着头用英文问我,要走了吗?我说,是的。她们就开始拍手,说真是太巧了,我们也是,只不过我们飞回韩国的航班是在下午。然后我们举手一起欢呼,亚洲女孩们要回去啦! 

那时晚上十点,天空亮如白昼。

那是盛夏,一年里白天最长的时候,天空压得很低,云朵仿佛触手可及,不远处的冰岛已然迈入极昼。我在灰亮的早晨里吃早饭,在斑驳的朝阳里吃中饭,在灿烂的余晖里吃晚饭,规规矩矩地做完这错位的一日三餐仿佛就是最重要的事。你们的一天结束了,我的还没有,等你们都醒了,我才开始进入梦乡。所谓“一日”,对我竟成了没有意义的概念。我不再和你们拥有共同的时间,复不为时间所占有,自由得一塌糊涂。白天太漫长了,人的身体深处仿佛也发酵出了一种天造地设的热情。我开始睡得很少。可这热情延长不了当地人的工作时间,下午五点半以后,连超市都全部打烊,热闹的商业街被收拾得空空荡荡。在这里,夜晚是独属于派对的。酒吧的霓虹灯亮起来,一顶顶红色的小棚子摆满了人行道,耳熟能详的英文歌曲震耳欲聋。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靠香烟来吸取维生素,喝啤酒来摄取矿物质,利用抖腿来消耗卡路里。

现在将将凌晨四点,天空已经略微展现出了它柔软、明亮的全貌。我收起窗帘,打开窗户,伸手将架子上的粉色棒球帽取下戴在头上。 

站在门口等我的好友看着我一手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艰难地迈出公寓的门槛,嘲笑着说,这落魄样简直和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彼时,我们深夜从上海浦东机场一同出发,飞行10来个小时后在俄罗斯机场等待转机。几乎彻夜未眠的我们拎着随身的背包走进一个快餐店稍作休息,看到沙发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大大的俄文。好友有些犹豫,问我要不要先用手机翻译一下。我摆了摆手说,先坐吧。我们疲惫不堪,精神萎靡,一屁股就坐下了,毫无保留地一屁股就坐在了当时湿哒哒的沙发海绵垫上。难怪是唯一空着的沙发。

我记得当时他们曲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浅眠,坐在我们旁边的男人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噼噼啪啪”的键盘声,我看到他小臂处膨胀的肌肉,他的肤色简直就像是调好的墨汁,黑得质地均匀。坐在我们斜对面的四个金发的小姐姐手持啤酒,嬉笑聊天,她们的双腿修长,脸庞削瘦而五官深刻,简直和欧美电影里的明星一样。那时的我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忍受着臀部传来的阵阵潮意,对未来的茫然冲淡了还未升腾起来的隐隐乡愁。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的表情因为无人窥看而模糊不清,相反,我却能异常清醒地观察。当时的我不知道目的,也不去想为了可能的目的已然付出的无法捉摸的代价,只知道自己不能睡,我们的电脑包还堆在背后,一定要看好。

是郁金香的季节到了吗?空气中泛着丝丝甜味。我想起那天在库肯霍夫公园看到的花海。整片田野一望无垠,万紫千红,微风在尽头处一手轻抚,一手呵护,饱满的郁金香如同明亮的火苗,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下,一动也不敢动。只要一闻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我就会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情。仿佛那一天的情绪全部轰轰烈烈卷土重来。仿佛那是一部冗长的电影,一直放映到现在。

我还是有改变的吧。因为不适应这边饮食环境的我每天在公寓的小厨房里自炊,久而久之,知道了一样的东西在哪个超市购买最实惠,知道了晚上五点过后面包和西点会半价出售。周末的教堂旁边会有露天市场,贩卖新鲜的海鲜和肉类,更有自制的果酱和奶酪。阿纳姆只是荷兰的一个小镇,人口不多,虽然空旷但是十分现代,一条短短的街道、紧急诊所、邮局、市政厅、超市、健身房,都能看到,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加没有真实感——这里是有人烟的,只不过现在正好对你藏起来,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你能看到他们真正的生活,但那是只有彼此才心知肚明的暗号。而每每嗅到新的线索都能让我高兴上好一阵子,好像掌握了什么小秘密似的。

欧洲是寂寞的,颜色绚烂却斑斑驳驳,活像个念错了科系的忧郁大学生。但我爱这寂寞的大地,就像赏花人才需要美景当前,真正的旅行者渴望的是裸土,是潜质,就好像这样一块寂寞的大地。你踏在上面的每一个新鲜的脚印都反映你的性格。在这里,你是无比诚实的。你和它相望,什么也隐瞒不了。如果你很俗气,你喜欢热闹的地方,你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个仆人站在你身后服侍你,那么你

走过的路,你写下的字里没有一样特点是你身上没有的,只要你的心灵有一点毛病,就会被反映出来,你是掩饰不了的。

我见过落雪的塔林老城。

我穿过挪威寂静的森林。

我面朝蓝色的爱琴海放声大喊。

我双手合十向绿色的极光许下深埋心底的愿望。

我和卢布尔雅那的月光干杯,饮尽一整瓶的苹果酒。

我把手伸进狮子的口中。

我站在德国地铁站里贴着的海报前吃完了一整根烤肠。

我拖着箱子在雅典空旷的大街上寻找落脚的民宿。 

那个时候,我想尝试的又是什么呢?

下着小雨的清晨里,披着脚手架的圣家堂看起来像一个怪兽。

整片鲜红色的郁金香花海。

坑坑洼洼的石阶,街道两旁传来甜腻的芝士香气。 

从我右手掷出,越过左肩,掉落池中的那个硬币。 

我该怎样活,才能活得像你一样? 

什么都不惊动。 

从荷兰阿纳姆小镇的AH超市出来往左不远处,有一个像摩天轮一样的圆形白色天桥夹在两栋建筑之间。我一直想知道,越过那个天桥,会是森然的荒郊,还是闹区的人潮,彼岸是未知的。就像是一个分界,是我认知世界的边界。所以总想走过去看看,想就那样在黄昏的余晖里,拎着啤酒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坐在天桥上吹吹风。荷兰的妖风会在背后拉扯,上衣哗哗作响。当时没有觉得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好像明天买完菜顺道拐个弯就可以。但每次来也不过是隔着老远张望,或是中途折返。结果,直到最后离开时也没能做到。我自知这不是一个游刃有余的旅行者该有的态度。真正的旅行者会想知道在某地某时发生的历史小故事,会关注时事政治,也会激动,会拍照,会购买纪念品。但是看过, 听过,也就过去了,最多提笔写下几篇游记配上一些照片,不会翻来覆去反复回想,也不会像我一样把每一次的第一次都仿佛是最后一次,试图刻在眼睛里念念不忘。他们能在这里做成很多的事,完成多年的夙愿,而不是像我一样,拖拖拉拉,到最后连买个菜顺便就能完成的事也变成了遗憾。

我不是旅行者,可我不是一直都在路上吗?那天我踩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掠过一地清晰而精致的树影,把两旁无数矮矮的小房子甩在身后,好像就在这一个不太炎热的盛夏里,我和不在场的某个人之间,经历了一场永别。而那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预料之外的悸动、重逢、隐忍和离别。这一路,有很多幻想实现了,今后,也总有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想。一如优美、欢欣、公平的命运。

我把脸贴在A4纸般大小的飞机窗上,想揣摩出自己所在的方位,飞行图显示我们还在欧洲大陆的上空。月明星稀,夜空中仿佛有一道淡蓝色的光束,从地平线直穿上天幕,射向不可诉说的远方。那应该是某座星辰大楼在放光,在欧洲,这很少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剩下我独自一个人?脑子好像变成了跳了针的唱片,不停重复一个句子,仿佛作对一样,反复循环,越放送音量越大。到底是谁告诉过我这样一句话?

“人,就是注定了要花上一辈子学会分离。”

我伸手取下棒球帽,一直以来我都把它当作念想,但是一切应该到此为止,我们彼此都不应该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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