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19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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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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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特洛伊,独行恰纳卡莱

文 韩孟翃 摄影 韩孟翃

晨渡达达尼尔海峡

05:05长途巴士悄悄驶入渡轮,传来一阵生锈轴承转动的哨声,然后司机便熄了火。

黑暗静止了约一刻钟,船开了。

透过舷窗又透过车窗,一块细窄的大海在幽微的船灯下缓慢滑过,黑色波纹上有光。我在横渡达达尼尔海峡,从东色雷斯向小亚细亚驶去,自欧洲重返亚洲。同行的还有薛西斯的残存战舰、亚历山大带了三十天补给的步兵骑兵、游泳的拜伦勋爵以及协约国的五十万士兵。

这马达微鸣的冷夜令我血脉偾张。

半小时后,抵达恰纳卡莱。清晨的港口风刮得凛冽,从依旧暮色苍茫的西方向东扫视,绯色朝霞已高过远处那一排排船桅。

买完回程票后,我在不远处唯一开着的古旧的小餐馆点了个omelet和土耳其红茶草草吃下,味道如预料到的那样可以下咽又没有惊喜。店里很静,就像光线尚暗的清晨,一切光怪陆离都在蛰伏与静候。

恰纳卡莱,一首节奏慢到不可思议的小调,如果没有像我这样行色匆匆的突兀音符,更像是舒缓的催眠曲。一路周折,等到了车站,上一班车已在八分钟前开走,也就意味着我极有可能赶不上回程大巴,在这个慈祥的城市呆立八小时。最终我打了出租,独自坐在宽敞菲亚特后排看着200里拉在窗外湛蓝的海水中静静燃烧,钱上的阿塔图尔向我慈爱地笑,妖冶得不可方物。 

“重访”特洛伊

车慢速驶过Tevfikiye村庄,路西边戴着头巾衣着鲜艳的伊斯兰农妇在庄稼地里弯腰劳作,这是三千年前的新伊利昂——是由“宙斯的鹤嘴锄所挖掘”的、被一场“末日旋风”所吞噬的城邦。波塞冬在“树木茂盛的萨摩色雷斯岛的最高峰”观望这里,观望着征服者的朝圣、十字架的生根、拜占庭的陷落以及穆罕默德二世“报了特洛伊的仇”。下了车,按紧要被吹飞的帽子,想起荷马的叮咛——特洛伊“风力很大”心头便生亲切之感,毕竟眼前这物是人非的残垣之上若能飘过哪怕一个熟悉的句子,也不至于心慌。

绕过那个毫无美感的笨拙木马,穿过一小片树丛,经过排布着古瓮陶罐和断裂柱头的小花园,我来到了希沙克利山丘,再绕过一道迈锡尼时代城墙,猝不及防,眼前便是乱石杂草。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这错落三千年的废墟让人一时间毫无头绪,有一丝失望,就像自古以来的朝圣者一样。

特洛伊遗址共分九个层次,从“Troy I”到“Troy IX”,始自公元前三千年直至公元四百年。沿着路标和解释牌向前,走上高台,只见从北面和西面峻峭坡面倾斜而下的绿意盎然的平原。大风掠过绿色深浅不一的规整农田,吹过村庄和城市,吹向远处已被淤泥充塞的不复存在的大海湾。

接着沿着石阶来到“特洛伊VIII”的雅典娜神庙前,这座36m×16m,由多利克石柱环绕的神殿是由亚历山大的继承者Lysimachus所建,如今也只能看到石基,但如果想象这庙前的盛大祭献与竞技是献给这个抛弃这座城的“傲慢骄纵,挑动神明斗争”的灰眼睛女神的,就别有一番乐趣了。可怜的特洛伊人似乎一直没搞清从帕里斯把金苹果交到阿弗洛狄忒手上那刻起,他们便失宠了。希腊神话中的神只是永生的人,众神之上还有命运。特洛伊的劫是种宿命,他始自拉俄墨冬的恶,与帕里斯的抉择相伴,扯上绝世美人又不忘搅扰众神,其中有对抗有妥协但终亡于滔天烈焰。这是命运,毁灭一个的同时又惩戒另一个。

缓步走过“特洛伊I、III、IV”,阳光烈得出奇,再加上大风,脚下便有明晃晃的烟。紧走两步到了石路上,右侧便是“普利阿摩司的宝藏”了。施里曼就是在这里,在火灾残骸之下发现备受争议的“海伦珠宝”的,他也认为“特洛伊II”就是伊利亚特里的特洛伊。这些宝藏也是命运多舛,经施里曼私运到希腊后又在二战中流散,现分散在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黄金饰品,有王冠、别针、饰链和手镯)、雅典国立博物馆(阿特柔斯宝藏金面具)。虽然关于特洛伊传说的真实性、定位和定年仍未有定论,但施里曼对考古、史前史影响深远,而由他的“特洛伊发现”引发的西方古典学界的“信古”与“疑古”之争已历经百年,从文到史,仍未止息。施里曼在我心中一直是传奇,他是个太幸运的理想主义者了,他是现世屡屡碰壁的理想主义者的最好慰藉。他有想象力、有判断力,更可贵的是勇气、是狂热、是痴迷,他胆敢拿着神话就去寻找,并真的挖出一座活生生的城, 虽然他犯了很多稚拙的错误,但他是那个把无变成有的人啊。“相去的时光无论多么的遥远可能已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增进我们知识和精神的存在才是流逝岁月所带来的意义。”这是艾伦斯特·库尔提乌斯在纪念施里曼大会上的演讲,这也是施里曼和特洛伊的魅力之源。

沿着“特洛伊II”城墙走向昔日街道的尽头,再往前便是“特洛伊VIIa”的棚屋基脚,至今仍可见大火印记。此处仍有考古工作者在挖掘、修复。走出城门是罗马时代“特洛伊IX”的伊利昂城墙,以及一座古剧场,保存相对完好但规模较小,相比阿斯潘多斯、以弗所、希拉波利斯的剧场遗址便没多少感触。这里出土了哈德良塑像,辨不清是雕像基座还是神殿门楣的石块上刻着古希腊铭文,残破但清晰逼人。 

风吹古树,光影明灭,再次站在入口,我有些迷惑。眼前这破土堆究竟有什么可看的呢?为什么上古传说会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我觉得我之所以为这破土堆着迷可能不仅仅因为它是被阿基里斯高贵的脚后跟踩过的破土堆——源自一种迷妹心理,也不仅仅是我在生活摧残下能活着见到三千年前事物的兴奋,还是因为我在这个既定的小空间里看到了被塞满了的无限时间。这可以被解释为对丰富内容的向往,我在一个点上能看到很多,我很贪婪因为死亡太近。在这里我可以从迈锡尼列王看到薛西斯,看到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安手拉着手来祭拜,看到凯撒看到耶稣,甚至能看到莎士比亚在奋笔疾书。特洛伊不再是一座城了,他和所有的事物都扯上了关系,它是西方文明的太阳,到处都有它的影子。“它是新的种族和文明消亡与诞生、毁灭与重建以及人类坚韧不拔适应力的见证。这并非是‘最后的晚餐’或‘赋格的艺术’语境中的‘文明’,而是泥砖、骨钉和手工陶罐条件下的‘文明’:人类即是出于一种持久而缓慢上升(如果可能的话)的进程之中。”

《伊利亚特》和我

我似乎还没有回答“这个传说为何让人如此着迷”这个问题,我无法揣度前仆后继的瞻仰者的内心,那就以自己为例,谈谈《伊利亚特》的迷人之处。

童年是喜欢战争和英雄的年纪,《伊利亚特》里有英雄,崇拜一个不败的大英雄,小脖子就挺得更直,走路都带风。因为幼年无法理解英雄之死,屠城这种幻灭的结局,这些可怕的悲剧场景便被自动忽略了,但当我长大一些重读这部分,我感到难以描述的惊愕及痛苦。我爱的英雄死了,我竟因敌人被屠杀而感到悲伤。我不知道我的英雄为什么必须死,该死的众神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我感到危险和压迫,我对悲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但它也更大更模糊了。那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所依托的可感的爱情,而是一种宏大的力,操纵于无形,不可逆转,那是命运。 

长大后再读原著发现所有形象都是傀儡,这本身就是悲剧。可怜的卓越的阿基里斯,他到底是英雄还是罪孽,他是阿伽门农的杀戮工具,他是阿波罗的泄愤对象,他因荣耀而快乐,而荣耀不过是神高兴时施舍的下贱的东西。后来我又通过大帝重新认识了他的英雄阿基里斯。阿基里斯早就知道自己要么安稳一生要么荣耀却早逝,而他选择了战场。他藐视践踏了自己尊严的,毁灭杀死了自己挚爱的,怜悯唤醒了自己温情的,他是个直率多情的人,英气逼人,毛病一堆,活得真是酣畅淋漓,全都是人味。真是可爱啊,命运不命运的只会使他更悲壮。

在遗址,身旁一位澳大利亚小姑娘突然问我:“姐姐这墙为什么塌了啊?”我用小朋友的口吻给她讲这里发生的故事,边走边讲,她那随风飞舞的蓝纱巾非常衬她认真扑闪的眼睛。这美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她问了一个问题:“海伦最美,那她有白雪公主美吗?”我说,你更美。很奇妙,有点感动有点诧异,我想起了十六七年前那个小恶魔,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着那个属于英雄充满神奇的远方,现在我站在这里。

“正如树叶的枯荣,人类的世代也如此。秋风将树叶吹落到地上,春天来临,林中又会萌发,长出新的绿叶,人类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伊利亚特的回响将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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