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识沈从文是从《贵生》开始的。那令人窒息般的悲剧使得我一度乱写了喜剧版的《贵生》。在我的故事里,贵生和金凤烧了五爷的迎亲队,从此销声匿迹、比翼双飞。 贵生给金凤打枣子,花狗给萧萧打枣子。萧萧是童养媳,十二岁的时候丈夫还是婴儿。“挥摇蒲扇, 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 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沈从文笔下的景致是素美的,朴实无华的乡野孕育了萧萧这般淳朴的女性,她像是《边城》里的翠翠,但又不完全是。如此恬淡的世外桃源,很难和城市里的风烟四起、学生运动联系到一起。 然而《萧萧》中的女主角萧萧对“女学生”是心向往之的,几次三番嚷嚷着要去看“女学生”,甚至梦里仍念念不忘。这便是农村少女对于外界理性与文明的渴求。这种渴求是本能式的,是必经之路。 城里的女学生割辫子、读洋书,是从蒙昧迈向先进了,却招来萧萧公婆和祖父母的嘲笑,祖父漫道:“她们(女学生)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萧萧肯定地回答说:“也不怕。”顺道把贪官嘴脸也一道骂进去了。这里对“女学生”的丑化让人想起鲁迅笔下《药》中的阿义,无知者才会作不自知的孽,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罪恶, 故而越发显得可悲可怜。 萧萧与花狗哥不似《红高粱》里九儿和余占鳌,发现肚子大起来了,萧萧终于感到害怕了,但她的“怕”不是出于道德伦理上的,却是看着自己身体一天天变化而惊讶与痛苦。萧萧曾试图做过逃跑的打算,但却是要去城里做“女学生”,圆自己的一个梦,并不是追随花狗。 丈夫还小,萧萧竟有了身孕,祖辈都在讨论着,是把她沉潭还是发卖?然萧萧生下了个喜人的男孩,在男孩就代表着生产力的农村里,萧萧反倒成了功臣。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反而救了这个女孩,可谓双重讽刺。 而萧萧呢,管你逼嫁、沉潭还是发卖,她出嫁不哭,带孩子“丈夫”、绩细麻不怕苦,被人骂也不恼,她始终笑着,她的坚强与韧劲就在于她的“不怕”,而她的“不怕”恰恰来源于懵懂年少,是一种麻木与无知。 那么,她要是知道了人心险恶、礼教残忍、世事无常、生老病死,她会怕吗? 我仍然觉得不会。 且看沈从文写道:“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是那种在逆境中仍然可以怒放的玫瑰,她柔软,因而被人诱骗,差点被“发卖”;她有刺儿,在压抑扭曲的社会里有自己的倔强和耐苦。就像弹簧,愈是压紧,蓄力越猛。她的一辈子沈从文没有写尽,但读者已能想象这波澜不惊的一生是千百年来繁花踏尽多少女子的宿命。 “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小毛毛……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一九五七年校改字句时,沈从文在结尾加了这样一笔:“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 ‘哪,毛毛,看,花轿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终有一天,萧萧也会做母亲、做婆婆。命运轮回,作困兽之斗。这一笔,绝。 张爱玲曾评《红楼梦》说:“宝钗虽高雅,在这些人里数她受礼教的熏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较是他们那时代的人……晴雯不甘受环境拘束,处处托大,不守女奴本分,而是个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时代的。”我觉得萧萧就可以是任何时代的,正是她的韧劲,为她换来了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 简介 《萧萧》是沈从文短篇小说, 写于1929年,最初刊于《小说月报》21卷1号。是一篇描写湘西社会和少女命运的小说。作品带有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小说以诗意的笔法描绘未受到“现代文明”影响的乡野民风,展示了“不悖乎人性”即顺应自然人性的主题意蕴,同时也谴责了旧中国农村童养媳制度的愚昧与野蛮并对历史文化及民族性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