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这件事情,原来是不太好玩的。不信就用心读一读朱天心。可以从《二十二岁之前》开始。那是“北一女”和台大、三三时期的朱天心,总让人想起年少青衫薄的游侠儿,春寒料峭却不觉冷,着一袭白衣衫便纵马游玩,高兴处,以文为酒会友,畅快痛饮。 死党们的种种默契,“三三”同人的胸中大志,文学世家的趣味轶事(随便哪一条都是令人艳羡的文坛温馨八卦),读书掩卷的苦想冥思……那真个是“行行且游猎”的潇洒,即使偶尔喟叹“时移事往”,感慨“成人不自在”,也自有一番明媚风景。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则如同一份亲历者的口述实录,为眷村中的老兵、孩童、少年、女子……那被遗忘的族群, 失语的边缘人们,发出声音。一代人的流离与乡愁,不应,也不能,在时间的河流里被消解为政治符号或轻薄的田园牧歌。朱天心以她的不安和不平,回答此后“外省第二代”的身份认同危机,而我们追随她的笔,透过那洞察一切却温情脉脉的镜头,才想起,原来张晓风、蔡琴、赵传、张大春、苏伟贞……这些熟悉的名字,都曾共有一份眷村小孩的童年记忆。 穿过记忆的狭窄甬道,“老灵魂”于都市废墟中彷徨无依,于是有了《古都》。台北,这经历种种历史变迁和文化交汇的城市,在朱天心笔下被一层层剥开,光怪陆离的人物呈现眼前:恋物癖般收集各种内衣、毛巾、卫生纸的寂寞人妻,始终活在过时情境中的老年政治犯,孜孜不倦以某种特殊气味来唤醒记忆的中年男子……她剖开他们的生活,如同地质学家一般,用文字凝固生死,凝固现代人心灵的每一次崩塌和重建。 朱天心作品系列,三本选编,别具匠心地勾勒出朱天心的写作轨迹,停停走走而有艰难的成长痕迹。文字越发厚重,色调越发沉郁。 面对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创作光谱,她说,这是她的文学长征。 看惯了《击壤歌》中的椰林大道、红砖路,也许会不太习惯,那个当初意气风发的小虾,长大以后,变得越来越“现实”,或者说,“愤怒”。《击壤歌》和《未了》,是可称作“作家的幸福时期”的作品,年轻的她,毋需考虑历史、生存环境和社会状况,只要让心中所想,像江河一般喷薄而出即可。而当长大一些,更懂得一些,“就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 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那些美好的逝去,那些真相的湮灭。世间喧嚣的声音,平庸的既成观念,工业文明荒诞的演出。 要对抗这一切,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真诚。要像海啸过后的幸存者一般,录下最真实的口述,为死者和失语者代言,书写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生活。 内心抱持的使命感,让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现实世界:“很想问问现在写东西的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落入虚幻,现实就这么丑恶以至于他们一眼也不愿意多看吗?”是了,她不要别的什么平行时空,什么超越寓言,什么黄金世界——我就要我的这个现在,这个仅有的,我可以把握住的时空,这个只活一次的此在。 但她又并非现实得彻底。她的文字,有一半,活在别人的故事中。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可以是小说(《古都》),可以是童话(《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鹤妻》),可以是影像(《预知死亡纪事》)——现实照进经典,而文字又在这残缺不堪的当下,回光返照。每一次戏仿(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显得轻薄了点儿,或者可以换成“呼应”?),都令人有“化神奇为腐朽”之感。并不是作品造诣上的不足,而是,经典作品中那个完足浑然的世界,融入现实后竟如此破碎、荒谬而缺乏意义。 我想,只是告别了单纯的快乐。却未必不幸福。萨义德所言的知识分子,那群局外人、业余者、扰乱现状的人、流亡者、边缘者——永远在人群之外,永远疏离而又关怀,永远说些不讨巧的话,永远焦虑着提醒着警惕着,破除一切既成观念和刻板印象——这样的位置,多像一张并不舒适,却值得坐上一辈子的,燃烧的椅子。 简介 朱天心,山东临朐人,1958年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主编《三三集刊》,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现专事写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击壤歌》《昨日当我年轻时》《未了》《时移事往》《我记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小说家的政治周记》《学飞的盟盟》《古都》《漫游者》《二十二岁之前》《猎人们》《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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