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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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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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照耀你我

黄孝阳

□黄孝阳

写完此书,心中颇有萧瑟之意。万千林木,万千流云,万千星辰,也不过是在这萧瑟寒意笼罩下,自肺部涌出的一缕气流。

五十年后,我或许会被人谈论;又或许被彻底遗忘。这是可以预见到的,只需要把足够的信息输入《银河系漫游指南》里的那台超级计算机里就行。

这种决定论所带来的强烈宿命感真是让人不舒服。一个可以完全预见的世界,只会是一个“全无喜悦的世界”。幸好,只有上帝才能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上帝掷下骰子,骰子在一个光滑的时空表面上滚动。我喜欢概率,喜欢奇迹,不可测的变数,意外与惊喜。与这种偶然性相对应的,便是“此时,此处,此身”。

《众生:迷宫》最早的构思,是在78张塔罗牌的基础上,再引入中国的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的概念,把东西方的神秘学整合在一个文本里,通过123个词语及其可能蕴含的故事,绘出诸多花色不一的牌面,构建起“123”这个数。

123,是一个数字黑洞,也是一个从小就在脑子里盘旋着的场景:

当几个人或更多人,共同去做某件事时,就有一个人通过喊“123”的号子,来协调大家的动作,齐心协力把事办妥。

看过一篇文章,忘记叫啥名字,大意是说:现代人类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干掉肌肉更发达、脑容量更大的尼安德特人等,关键在于智人有一套独特的语言系统,在更清晰地描述外部世界的同时,能为大伙虚构出一个共同的愿景,使合作与分工不仅成为现实,且富有效率,从而促使人类社会一步步形成今天这个匪夷所思的景观。

我想描述这个“语言系统”,故捡选若干词语以为切口,用个体的命运,人的情感,审视尘世的目光,牌阵,以及寓言与隐喻,科幻(可能发生的)与历史(已经发生的),正在进行的现实,灌注于这些词语内部。而这些的和,即为梦境,或者说子宫与矩阵。

子宫乃自然分娩之所,有婴儿,亦有羊水胎衣;矩阵为人所建构的系统,有计算与控制,亦有冗余与废弃代码。

我一直犹豫是否要标出123个词语各自的属性,与牌阵的相对应关系。后来还是放弃。我不想把读者放进我思维的牢笼里。由读者随机翻动书页,从中抽取几个词语,比如三个,再赋予其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形态及含义,应该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或者说游戏。这种由概率支配的随机行为若能再添加一些仪式感,会更有趣一点,就像使用塔罗牌占卜时,那些煞有介事的注意事项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小说的完成度有多少。一方面直觉不错,另一方面又没有多少信心。评价自身是困难的。

《众生:迷宫》比上一部《众生:设计师》多了一些字。后者不过十万。弋舟说《众生:设计师》写得好,说“黄孝阳在这样一个有限的篇幅里,竟然真的写出了某种物理性的、浩瀚的美……他要以跟得上时代的经验与知识储备,从形式上拓宽我们的写作路径。”这句听了心里很舒服,又觉得承担不起。我一向信赖弋舟的写作技艺与眼力,可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有通财之谊,更何况说几句溢美之词。结果弋舟为此与我急了眼,说我这是对他人品的挑衅。赶紧道歉。

又有一些人说好。

比如刊发《众生:设计师》的《钟山》主编贾梦玮先生,与担任此书责编的作家社李宏伟先生,等等。

上月去上海,碰到程德培先生,自我介绍:黄孝阳。德公伸来一只大手,“我知道你,我在《钟山》上看过你这篇小说后,看完后,我就到处问人,这个黄孝阳是谁。”

心里欢喜。也有狐疑。德公是在提携晚辈吧。一杯酒落肚,还是不能把感激的话说出来。

我是如此拙于表达内心的感情。但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说着谢谢两字。

我说过我不渴望掌声。这话发自于肺腑,又不无矫情。

我清楚读者是虚妄的;我也清楚人都活在他人的目光下。“我”与他者,才构成完整。一个完整的人,才能不被内心那只鬼一口吃掉,才可能瞥见这个广袤世界的众多旮旯角落。所谓“不渴望”,许多时候不过是“得不到掌声”后,在午夜面壁枯坐时的自我安慰,又或者是在广场里行走时,基于一个自我防御心理摆出来的高冷姿势。

能够多听到几下掌声,心里的感受确实是会好一点。掌声是神奇的,能让一个人的内心产生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继而“突变”——这是物种进化的推动力。对此我多少也算是有点经验。近二十年的写作生涯,总有一些人,一些尊敬的师长,一些不同年龄的写作者,一些素昧平生的读者,在我最需要掌声的时候,毫无吝惜。

谢谢你们。

我不能叫出你们所有人的名字。你们在我心底,犹如火山岩石下汩汩流出的温泉。你们让我在自以为看见“读者”虚妄一面的时刻,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词语所富有的惊人热量。

一个读者说,“黄孝阳写了一本从CCTV-1到了CCTV-10的脑洞小说。”

一个读者说,“汉语在他笔下如魔术迷人,这可能是我今年读到最舍不得放下的小说,我想我将在以后很长时间里学习他。”

一个读者说,“发现黄孝阳,就像鱼发现了水。这是一位先驱,在中国文学的未来之路上留下了一串明亮的脚印。”等等。

这是我在豆瓣、微博上看到的一些评论。谢谢这些陌生人的鼓励。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又冷又饿的旅客,在荒原上看到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的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朝自己扔来一件毛毯与一条烤得喷香的兔腿。

也看到一些批评话语。谢谢。批评会刺疼心脏,但它与鼓励形成奇妙的同构现象,是碳原子的不同排列,很多时候就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表面。

我会不断咀嚼这些让自己“不大舒服”的话语,吮吸其汁液,吮吸里面的糖与砒霜。

有些时候,我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看见了上帝。

看见那一片广袤巨大让人无法言语,无法呼吸,停止心跳的存在——如此深情,又冷漠;如此美丽,又荒谬——看见它死去的骸骨与逐渐消散的脑电波,也看见它留下的森严律令与清晰法则。

看见人子的卑微,看见人子的光荣。

看见每个人体内璀璨的星辰。

亲爱的人啊,这星辰照耀你我。

(长篇小说《众生:迷宫》后记,黄孝阳著,2017年10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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