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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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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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简单与天然

我与钱谷融先生小聚

徐芳

□徐芳

最后的“约会”

在今年上半年,钱谷融先生从华山医院第一次住院出院后不久,我打电话到他家,先生本人接听(似乎一直如此),他问我有时间到他那里去,一起吃饭可以吗?也想说说话……于是就在电话里,约定6月20日下午“赴会”。我和他老人家的“约会”,常常较随意,是“立刻、马上奔来”(这是我通常的“回答”)。

但这一次,我显得有些迟疑,想着手头有个活撂不下,也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陪先生吃饭(包括慢慢喝茶,常常是半天一天),所以就约了差不多一周以后……至于他说的:“现在没人去我那里啦……” 那一定是“邀饭”“哄孩子”的理由(从1980年入校,第一次见先生起,直到这天见面,他一直把我唤作“小姑娘”,虽说我应该和他女儿差不多年纪,可如今也早已是“知天命”“鬓毛衰”的年纪了)。

没想到这竟是我和他老人家最后的“约会”。我大概是两点多钟到他家的,从单位出来后到淮海路的一家点心店,买了一些蛋糕和西点等,花花绿绿地装了一盒子软而甜的小食,大概多耽搁了半个多小时,他的外孙女和丈夫,以及曾外孙女(六岁),以及曾外孙女的婆婆(外孙女丈夫的母亲),老老小小四口人在楼梯口异口同声:阿姨带去了长风公园……阿姨指小红阿姨,负责先生起居的保姆,“极是有气质的”——这不是我的话,而是先生夸奖她的话,似乎除此无他可以做“形容”,所以以后每次见了,都在心里暗暗称赞:果然!

我其实很知道这个时间,钱先生大约,可能,应该在长风公园的那个老地方:面银锄湖,中有石砌小桥,以及花坛和周围大树的广场,密密树篱下的一把绿色长椅,先生只坐椅子一头,拐杖也斜靠在那一头,而另一头,长时间留空……

在很多时候,风来回答:“是的。”树来回答:“是的。”远处的湖水也来回答:“是的。”先生来回答:“是的……”我一再听他说过:“是的……”,就在某一天的笔记里,我写下:“是的……有理由把它(《论”文学是人学“》)看成是一部已经成了文学的批判著作,写得温柔又坚定,有力量,但毕竟当时没有用处……”我说的“没有用处”,是指“当时”而言。而“当时”的“没有用处”,也许正成了以前以后的“用处”……那一天,雨也来回答:“是的。”先生亦来回答如旧:“是的……”,关于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吗?

也关于湖、山、这座园子。那是关于五十年代的往事,他记得自己曾经挖过湖,挑过担,垒过山,洗过泥腿等。说起古代歌谣可分为徒歌和乐歌。徒歌是随口唱,乐歌是随着乐器唱。但徒歌也有节奏,手舞足蹈帮助节奏可也;所以又对徒歌说:“是的。”那也是对记忆说:“是的。”他曾挑着泥筐唱徒歌,那时曾和他同挑一担同唱徒歌“嗨哟嗨哟”的是华东师大地理系主任,我国著名的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人口地理学的创始人,划分我国人口密度线由他创建,也就因此得名“胡焕庸线”。据先生说来,也就是“挑担人”嘛。

钱先生多次说到《世说新语》。同其他学者研读《世说新语》主要依靠学理分析有所不同,钱先生读“世”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心灵的悟性,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随便说说——随便翻到哪页读哪页时,他手指“随便”划过一段:“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诚为清彻,所以为宝耳。”也就是说:王导和朝廷的官员一道饮酒,他举起琉璃碗对周伯仁说:“这个碗腹内空空,还称它是宝器,为什么?”周伯仁回答说:“这个碗亮晶晶的,确实晶莹澄澈,这就是成为宝器的原因。”他“随便说说”,“空即明”,而我感受到了空明的力量。

那一次,先生还是一再留饭,我竟去。

在师大二村的大门口,我把手机给了小红阿姨,让她给我和先生留个影。他走两步,又回头说:“吃饭吧?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我挥手,“以后有时间的,我会来吃的……”其时,雨点现两点三点,我怕他淋雨,急催着他回。

“时间过得真快”是我以前常说的话,也是最近常听到钱先生说的话,他说,我说,别人都说,但说的味道都不同。想起他说这话时,还说过梦见母亲在家,叫他小名六六(他在家排行老六,是最小的孩子),在灶台下母亲被炉火映红的脸……于是——

泪奔。

迷路后的洒脱

去年,又一天,忽雨忽晴,从钱谷融先生家出门的时候,说好就在他家门口的小店搓一顿,这一顿之前,也有过一顿两顿,主要是因为近(他拄拐杖,却走得飞快),也因为随便,小酌而已。

临到小店门口,他突然改变主意,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并且抬脚就走。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路追问:“在哪里?要不要打车?”他头也不回:“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但我们走了一小时有余……他在前挥着拐杖,车灯剪裁出他匆匆赶路的身影,投在大路的上方再上方,就像前面全是他移动的影子——似乎真切又不甚清晰,似乎浓郁又似乎清淡,似乎平常又似乎不平常,似乎是他的趣味与得意所在,又似乎是索然与寡淡与寂寞……

我来不及揣测其他,气喘吁吁地再问:“钱先生,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您走不动的话,我拦一辆出租吧?”可他依然不停步,说自己走得动。走到头,才知道是环球大楼的顶端,而在这一路上,他若有若无的回答,与若断若连的情绪高度契合——那除了从容和洒脱,还能是别的吗?

我或许奇怪,洒脱可能是对我们民族心理的一种挑战,平时所见的能够潇潇洒洒走天下的,如果不是古人,或者就是外国人。洒脱,成其为一个目标:不只是实际意义上的,而且还是形而上意义上的。

离开了生命和物质,洒脱也只能够在自己想象中的精神世界具有力量。然而,时间也并不会天然地自动地向每一个人,提供某种洒脱的精神品格。洒脱或许是人有钱以后,对钱的背叛;是人创造生活以后,对生活的嘻弄。洒脱是僭越,是超越;是李白的没有驿站的漂泊长旅;是柳永的“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是年迈的托尔斯泰在风雪迷漫中,不顾一切的离家出走;是嵇康带着酒壶和铁锹出门,声言随时可以倒下,即可以随时被埋葬……

每个人都会有那种“奇妙”——瞬时洒脱的感觉,可是大部分人抓不住,日常琐屑生活的潮流,把我们冲向前去了,我们甚至来不及、顾不上,去回味和体验那种“奇妙”。洒脱之于生活,就像时序之渐进,冷与热的每日变化细微,因此要具体说出某一个时令的到来,除了查日历,也许别无他法。

或有些人抓住了某个日子,但却不能赋予意义,感觉也表达不出来。而只有少数人既能抓住,又能赋予。如果洒脱的感受性是天生的,因而就是容易的,反之就是为洒脱而负累。也许最困难的,是如何赋予自己某种洒脱的感受,以某种洒脱的形式。比如把阴雨天,当成在家赖床的好理由。比如在大雨滂沱时,索性放弃撑不住的伞,而彻底淋个痛快。比如某个小僧之“伸脚”……在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我们又该如何享受生活与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呢?一般聪明人与聪明而洒脱的人之区别,或就在于此。

洒脱如大海如蓝天如无垠的梦幻,具有一种涣散的力量,使得原本谨慎的身心解放,刹那间借此获得了,异常的天真与快乐,同时却并不丧失自由的意志。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曾有过很洒脱的感受性,但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洒脱之人,并为此提供了自己的个性魅力。

有一种人,感受性甚好,知识面甚广,但却完全没有能力,把它们组织成一个活泼的潇洒躯体,更遑论灵魂……

知识和感受诚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洒脱的能力。就钱先生而言,洒脱更是趋向大师的品格,它既体现在“从心所欲”的日常举止中,也体现在“不逾矩”的礼仪规范中。这是一种丰富的简单,深刻的平凡,自信的谦虚,知道“天然图画”无需矫饰。相反,那些总是在言谈和作派中,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貌,正因为不如此“拘谨”,他们就无法使自己和别人相信,他们也是所谓的名家名人,大人者也。

因此,刻意求来的洒脱,是平庸的另一副面孔,你会发现,我们已经深陷在一个复刻的时空中,无一不可模仿与复制:爱恨、游戏、生死,其实都可以模拟,而它本身也是很容易被模仿和复制的。像钱先生的真正的洒脱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见,摸不着,不在皮,在骨。像目光脱离了眼睛,它不是某些精心做出的姿态,而是灵魂所在。

洒脱好像好人一样,总是那么纯,这是一种成熟的天真,有深度有力度的所谓“初心”。除去洒脱,难有别的行为,可以相比在人生的追求过程中,所呈现的热情和矛盾,能够在不断地丰富自己的同时,却又不为时代的潮流所羁绊,不为成败所动摇,耐得寂寞,也耐得喧嚣,始终保持天然本色。世事若转蓬,生前的成功究系偶然。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名声亦属无谓。唯有每天的快乐最实在,最可把握。洒脱者是及时行乐,那样的快乐,便是超越世俗,在哲学层面上的快乐,仅此一项,已足以使这种人,淡然于生前的成功和身后的名声了。

曾听说高人议论,人世间的景象中,最讨厌的可能就是墓园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他问人,仿佛也自问:到这时候还不能洒脱一下吗?这不是要更焦虑自己在现在该做些什么?该想些什么?也许只有感同身受这一彼岸世界的无趣,才能使得生命的多元多希望多选择多可能性等,得以凸显出来。

迷路而洒脱的那一天是2016年11月某日,我和钱先生是坐电梯往下几十层才到餐厅吃上饭的,我拗不过98岁的“老小孩”,“让”他“隆重”地请了一顿,“而且只请你一个!”

饭后,已是晚上九点多,先生仍是精神很好,我问他:“累吗?”他答:“不累!”我仍坚持打车送他,他还是那句“慢慢走回去,直线距离很近”。他说这话时,似乎一脸狡黠——显然是要让我蒙在鼓里,听凭他洒脱地安排。想起这事,我就会想起著名诗人奥登曾经的奇思妙想:“我们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境,它迫切需要一位爱丽丝,否则这一切就没意义。”显然,我不是那一位“爱丽丝”。我以为奥登可能是,钱先生也可能是。

这便是所谓洒脱吗?如此简单与天然。

(徐芳,著名诗人,《解放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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