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同题

上一版  下一版   

 

2017年08月13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上一篇  

 

落泪是金

文清丽

“微笑、不要晃,说话放慢!乖,看姥姥,是这样,对,我娃真聪明!”姐边示范边给即将从幼儿园毕业的外孙女讲解如何主持毕业晚会。爱人说,你姐行呀,挺像那么回事的。我看着身材修长、已六十岁仍把超短裙穿得有版有型的姐,打量布置得典雅而清新的家,再望绻坐在沙发一角的外甥,我挤回即将流出的泪说,你不知道姐年轻时,可能干啦,四乡八里,名声远扬。

妈是生了三个儿子后,才生的姐,极其溺爱,取名爱娃,全家大小,把她像公主似的惯着,当军官的哥哥们探亲回来带的糖果或礼物,我急着要打开,妈都不让说,别急,等着你姐回来一起吃。礼物,姐要先挑。那时她已经上班了,穿着蓝劳动布夹克,里面露出粉格色的衬衣,戴着蝴蝶牌手表,骑飞鸽牌自行车,后面跟着一群小伙子呢。

姐是老三届,在学校,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妈常说我手笨,嘴拙,说姐文武双全。妈说的文是指姐能写毛笔字,能在县中学登台讲演,写得一手好文章。武指会开拖拉机、车零件。村里谁家小孩生病,还能给打针。姐上中学学工学农,课本荒了,高考制度恢复,没考上大学,就在我们公社农机站当了一名合同工。

姐比我大十一岁。她在小学校排样板戏时,我常带着小伙伴去看。她扮李铁梅,我最喜欢她左手握拳、右手高举红灯的那个样子,特像女英雄。文革结束,村人押着四人帮游街,姐扮的是江青,戴着用麦秆做的眼镜,睨视一切的神态跟电视上坐在审判席上的江青有一比,气得观众扔石子瓦块砸她。

姐相继生了三个女孩,遭婆家嫌弃。每到姐生产,妈让我到村头去看姐夫若是脸有笑容就回去告她,可惜每次她的希望都落了空。以至我害怕长大。姐终于生了男孩,谁料外甥十八岁那年,突然得了多发性神经纤维瘤,先是双耳听不见,接着双眼疼痛。姐姐姐夫开始带着外甥走上了漫漫求医路。从北京到广州,从大医院到网上乱七八糟的刘医生张大夫,只有一个结论: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不做,瘤子只会越长越大,会压迫相关神经功能丧失。比如听力下降、视力模糊等。此病在国际上都是难治之症。那是一个闷热而难熬的夜晚,姐姐和姐夫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争吵了一夜,决定手术。结果,瘤小了软了,但是外甥双眼看不见了。

十九岁的外甥,看不见,听不见了,以后怎么生活?当我回到家,看到姐姐在外甥手心一笔一画写字,姐写一个字,外甥复述一声。这是他跟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体育场,外甥一脚就把球踢到了十米以外,胖胖的姐夫一次次地跑着去捡;姐夫还没顾得上擦掉头上的汗珠,外甥再一脚,姐夫又得跑着去捡。吃饭,把菜挟到碗里,再把他手拉着放在碗边;喝水,杯子递到手里;走路,双手扶着:上楼梯,先抬高外甥的胳膊肘儿示意他迈腿。日子,在我转眼间就是一年,在姐姐的岁月里,可都是一天天,一月月地熬着。

现在外甥二十七岁了,他的同学有的参加了工作,有些都有了孩子,外甥还像一个孩子一样,身边不能离人。看着可怜的外甥,我给他钱,他不再像往年一样,高兴得握握我的手,而是把钱扔到一边。让他换新衣服,他死抱着旧衣不放。胡子黑刷刷的,死活不理,澡也不愿洗。有天晚上,姐夫不在,姐姐扶着外甥进了卧室,出来跟我说话。忽然听见厨房有碗落地声,我俩跑进去,外甥正在厨房上上下下摸。姐问他要啥,他说刀子。姐姐说,你大晚上的,要刀子干嘛?他说想死,这么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我俩合力拉,他手上的劲真大,一把就把我们推出好远,只说一句话:不给刀,他就一直这么坐着。

姐让我回屋休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姐拉着外甥的手,写一下,外甥甩开,再写一个,外甥再甩开。姐姐给他最爱吃的,不吃。给他说好话,他听不到。直折腾到三四点,才回屋休息。从此,姐把碗、刀子、剪刀,一切危险的东西,全锁了起来。

姐说,三天两头就闹一次,你姐夫在,我心里还踏实:你姐夫要不在,我都感觉活不过天亮了。也是,咱又不能怪娃,他难受呀。人大了,想的就多了。你说这啥时是个头呀。

姐哭,我也哭。外甥的未来我们不敢想。据医生说,纤维瘤长在哪根神经上,哪根神经功能就可能失效。也就是说,外甥某天也许就不会说话,也走不了路了。给他手心写字他喊疼,就给他胳膊上写,腿上写。有时,他死活就不让你写,你写半天,他嘴闭得紧紧的,你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他现在不跟你交流,你不知道他想什么,一天到晚也不出去,不吃药。头痛得无法忍受,就往墙上撞。经常一个人蒙着头在被窝里哭。看着烦,就出去跳舞。你姐夫骂我,说你过得不如人,还有啥心思跳舞?妹你知道,姐心性高着呢,在哪个单位都是先进呀。过得不好,就不能见人,难道我就整天坐在家里,望着他哭,哭定啥用呢?只盼着有一天,这个难题医学界给解决了。

日子有苦也有乐,你看,穿着超短裙的姐姐,带着外孙女又跳起了《小苹果》。她的舞姿还是那么轻盈,声音还是那么甜美,让我恍若看到她年轻的身影,看到她不甘认输,跟着命运斗呀,斗呀,眼里含着泪,但仍笑着。

 

 

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