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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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8月13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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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安魂曲

何建明

人死不可复活。所有悲伤与痛楚必须接受。这也是人类得以继续生存的本性。

现在的天津港区,有几个地方设置了“8·12”爆炸遇难烈士墓地。几乎每天都有人到墓地献花与烧纸,以祭奠那些在这场大爆炸中牺牲的消防队员和无辜死去的群众。我不知道那些埋在地底下的灵魂可否安宁?他们是否也与我们一样一直在咒诅那些造成爆炸事故的罪人?

人的生与死,很多时候就在刹那之间。人的生与死,又在很多时候或光芒四射,或毫无声色。生命如此差异,灵魂可否获得同样的安宁呢?

嘈杂而纷乱的爆炸现场,那些英勇奋战、又突然牺牲的消防队员们能否在结束年轻的生命之后,其灵魂获得一丝安宁?这是大爆炸现场遇到的又一场特殊的困难与困境……

这样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远比扑灭一场火灾还要难上几倍,甚至几十倍。

人死不可能复活。人死后所有的悲伤都留给了活着的人。活着的人要面临比自己更年轻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后代们突然不辞而别地永久离去,该是何等的悲痛欲绝!

……

爆炸之后,从第一批伤亡者被抬出来开始,许多人做着与陈晓龙同样的事:辨认死者,安排后事。

“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吗?”我问这位安静地坐在我面前的中校警官、消防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主任。

“没有。从来没有过。”陈晓龙回答。

真是天再大,也就一个圆。一问,陈晓龙的父母曾在我工作过的廊坊武警学院待过,当他报出其父母名字时,我仍旧能回忆出一些模糊的印象——30余年了,往事如烟,我们的记忆削弱多了,但“战友”二字从不模糊。

陈晓龙是大学生入伍的青年消防警官,有过七年的基层工作经历,当消防中队的排长、副中队长、中队长、指导员。大爆炸的前一年,陈晓龙才从基层调到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任主任。

这一任务对陈晓龙来说,也许他这一生不可能再有了。“任务如此特殊,特殊到现场我都回不过神来。”他说。

陈晓龙的任务是什么?不复杂,去确认那些牺牲的战友。在到支队工作之前,他就在天保消防中队当了七年“长官”——从排长一直到指导员,熟悉每一个战士的情况。“你最了解中队的情况,你负责这一块。”支队政委这样交待陈晓龙。

大爆炸之后,一项异常特殊的工作便是辨认伤员和死者。天津港大爆炸突然,破坏力巨大,辨认伤员和死者成了非常困难的事:他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脸”,大火熏的;他们几乎都是血肉模糊,冲击波伤害的……谁是谁,谁会是谁,辨认的任务成了爆炸事故后一项紧迫而艰巨的任务。大批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每日滚动的新闻发布会需要及时公布死者名单和人数,这都需要现场对死者的辨认,而且必须准确无误。

担任消防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主任的陈晓龙,现在的任务是辨认牺牲的战友,一项从未接受过的“战斗任务”。

……

死人会在何处?死人在医院里一般都放置在太平间。

太平间是个怎样的地方?太平间是生者与死者相隔最近的地方,可又让生者感觉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陈晓龙回到泰达医院,医生们告诉他认死者到太平间时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十三日凌晨五六点的时候,陈晓龙听说泰达医院的太平间里已经放了几具尸体,便赶紧往那走。一推门,一股冷气袭来,让他的心一颤。再细看里面,摆放着六七具尸体,有的满身是血,有的连衣服都没有了……其容貌更不敢细看。陈晓龙的目光首先停在身上还穿着迷彩服的那一具,这一定是我们的消防队员。

是的,是我们的人。第一眼陈晓龙就认出。第二眼他看到死者满脸都是玻璃碴,伴着的是仍未凝固的鲜血。

是田宝健!陈晓龙认出了死者。这是他带的新兵,他熟悉的兵。陈晓龙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但没有流出来。

为了确认自己的辩认没有错。他伸手去摸尸体的外衣口袋,找到了一只手机。一试,还能用。陈晓龙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下号码,通了……手机上显示的三个字正是“田宝健”。

可手机的主人永远不会接电话了。

陈晓龙凄然默立在年轻战友的面前,一时脑子空白。后来,他轻轻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干净纸,慢慢地在田宝健的脸上擦,可这一擦,让陈晓龙的泪水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呜呜……好兄弟,你怎么伤得那么重啊?啊,我连给你擦都不能擦呀!呜呜,好兄弟……”陈晓龙感到异常悲伤的是在他给战友擦脸的时候,发现那张年轻的、仍然留存一丝温度的脸上尽是玻璃碴子,无法擦洗,一擦就会划破更多的地方……

陈晓龙的心犹如刀割。他走出太平间时,觉得整个世界变了,变得都是痛。

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气来。天保中队司务长过来向陈晓龙报告:“又有一个同志牺牲了,医院方面说是我们中队的,叫袁海……”

陈晓龙有些迟疑:“袁海?”

“是2014年的新兵。”

陈晓龙点点头:“走,去看看他。”

陈晓龙再次进了太平间。才一会儿功夫,太平间已经多了好几具尸体。

“就是他。”司务长指着其中的一具尸体说。

陈晓龙一看,眉头不由紧锁:袁海比田宝健还惨。为了确认自己战友的真实身份,陈晓龙轻轻地翻动了一下尸体,看到了死者胸前的“保税”二字。他又将尸体翻过个,后背战斗服上四个大字更加醒目:“保税消防”。

……

陈晓龙的难事不仅仅是烈士的“失踪”,他的另外两位年轻战友庞题与宇宁,牺牲得特别惨烈……这样的死者如何让亲属来认辨呢?

“就是没有人了也要给‘造’出个真人来!”领导说这话非常坚决,丝毫没有余地。

“人”真能“造”出来?

得感谢现代科技与医学。“人”真的能“造”出来。大爆炸后许多烈士最后的模样就是“造”出来的。

“某某和某某烈士的遗体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因为当时要开第一个烈士遗体告别仪式,他俩又是确认的牺牲者,但已经找不到他们的真身了,我们只能采取‘造’了……”陈晓龙经历过这样的过程。

“上面请了北京、上海的专家,也有天津的。他们都是高手,用3D先打印个身体模型,再对着照片进行塑造。”陈晓龙说,“整个过程非常复杂,有一位烈士花了整一夜工夫才塑造完。一般我们都得站在旁边守着,主要是负责看专家们塑得像不像,因为照片上的人跟真人还是有一定差别。我们熟悉战友的模样和平时的表情,尤其像我当过他们的中队长、指导员,平时他们休息的时候我们要进他们的宿舍查铺,所以他们睡后的模样我们也熟悉。”

“唉,谁能想得到连这样积累的一些工作经历,现在都用上了。”陈晓龙悲切地长叹一声说。

“即便如此,意外还是不断。”他说,“那天专家们给某某烈士‘造’好后,都收工走了。我再去看看‘战友’时,发现坏了:专家给‘他’整的是火化妆……这哪行呀!家属来一看,说不像、不是,那可就坏大事了!”

我不明白陈晓龙说的是什么意思。

“火化妆一般都比较浓,不像真实的死人。而我们牺牲战友的亲人们,第一次或者开始见的几次都应该是死后的真容。真容接近于平时死者的容貌,所以尽量不用火化妆,这在殡仪馆是有讲究的。”陈晓龙解释后,我才明白过来。

“碰到这种情况你可怎么办呢?让专家回来重新整容?”我问。

“来不及了。人家专家忙了一整夜,又听说去执行另外的任务了。我根本叫不回他们……”陈晓龙说。

“天!你怎么办呢?”

“唉,没有办法。我自己干吧!”陈晓龙又是一长叹。

真是无法想象。一个中校年轻警官,竟然还要做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为死者整容。

“那是我战友,当时我心头想的只是如何不让他的亲属见他时怀疑‘他’是假的,否则可就不好收场了!”陈晓龙说得非常严肃。“什么事都可以马虎一点,‘人’的事绝可不能马虎。”

“你干过化妆没有?”我真为陈晓龙捏把汗。

“连擦脸油我都极少用,哪干过化妆!”陈晓龙说。

看我直摇头,陈晓龙自个儿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把殡仪馆的一位师傅叫上,请他一起帮忙。人家毕竟做过简单的死容化妆,比我强一些。所以我们俩人最后配合着把这事整完了……”

“咋整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陈晓龙说:“那师傅画这边脸,我就跟着他画另一边脸,淡妆嘛,毕竟人家专家的‘3D’模子放在那儿,大体不会太走样,所以加上我们的又一番化妆,基本上就可以了。不过说实话,烈士的家属进殡仪馆瞅见烈士的那一刻,我的心跟着快要蹦出来。直听到他母亲那一通撕心裂肺的‘我的儿啊’哭喊声出来,我的心才从半空落了下来……”

那天,陈晓龙为战友抹上最后一笔红印,又整了整烈士笔挺的警服,用车子推着烈士出停尸房,那一刻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安魂曲》顿时响起……莫扎克浑厚的低音曲,弥漫了整个殡仪馆,气氛庄严而肃穆,所有在场的人低头默哀。烈士亲属不可抑制的哭号和战友与同事的低泣声伴在一起,使得告别仪式无比凄苍与悲痛。

这场告别仪式,让陈晓龙感到极其压抑。

“换!换个乐曲!”陈晓龙建议殡仪馆工作人员。

“《安魂曲》是世界名曲,还有啥能替代它的?”人家提出。

“那你听听这个!”陈晓龙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战友已经准备好了。

“放——!”

顿时,在新一场的烈士告别仪式上,一曲悲伤中带着高亢的新“安魂曲”响起在陈晓龙和那些前来悼念战友的消防官兵及天津各界市民的耳边——

送战友 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 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那一刻,在殡仪馆停尸室和医院太平间坚持了十二个日夜的陈晓龙,再也无法控制压抑在心底的悲怆与激动,一边默默地一遍遍吟唱着这首《驼铃》歌,一边高高地将右手举到耳旁向躺在鲜花丛中的烈士们行军礼……他希望这些天自己的努力与陪护,是对牺牲的战友最好的道别与安魂。

(节选自长篇报告文学《爆炸现场》,2016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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