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石黑一雄实在令人看不透。十年之后,石黑再次提笔,写下的竟是奇幻小说。不过,奇幻只是他回归创作母题的手段,它服膺于不疾不徐的叙事节奏,且受制于他一以贯之的创作主题。《被掩埋的巨人》空有一个奇幻外壳,内里却名不符实。表面上集结该类小说的一切元素,亚瑟王、圆桌骑士仗剑而来,巨人、食人兽、恶龙齐齐登场,活脱脱一出吸人眼球的高成本大片。但若是细细读来,却未必如此。
“屠龙”是小说的核心,但不是写作的目的。至少在石黑笔下,这一场面并不惊心动魄,甚至有些潦草。它充其量是一个引子,引出的是他对记忆的追索。 没错,记忆。 这是长期纠缠石黑的执念,也是移民身份给予他的最大财富。即便他多么不情愿将写作限定于移民文学的狭小领域内,有些东西还是留了下来。它们在字里行间萌生发育,并将其根系向着更深更广处延伸。具体到石黑,书写的空间与身份的重构总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不管主题如何腾挪游移,记忆永远是他颠扑不破的深核。他深知要定义身份,首先要找回记忆。而回到小说,记忆的丧失一再阻碍着石黑和他的人物前行的步伐,最终在诸如“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一类问题上团团打转、首鼠两端。
《被掩埋的巨人》是一个关乎记忆的寓言,是一段屠龙的伪传奇,甚至是一种现实的隐喻。石黑并非不关注社会,一味躲在历史烟尘中自娱自乐。国际化的写作给了他国际化的视野。他可以小中见大,以个人之微小反衬历史之宏大,并从中照见乱象丛生的当下。他写奇幻冒险,所有一切都被置于层层迷雾之下,变成难解的谜团。比如埃克索究竟是谁,他有着怎样的过去;高文爵士为何一心守护母龙,再三阻挠屠龙;骑士维斯坦不顾一切要杀死母龙,到底是为了造福苍生,还是另有目的。
当然,文字的迷雾并非胡乱臆造,既源于作家的想象,又来自当下的现实。 近十余年间,世界性灾难接踵而至:科索沃的枪炮、911的尘烟、卢旺达难民的哭喊,此消彼长、声声入耳。这样的现实,与其说是事不关己,倒不如说是一个“愚蠢的梦”。梦里一如久远的黑暗时代,对土地的觊觎、对权势的欲望、对鲜血的渴求一再驱使着人们去重复本应属于历史的阴暗、贪欲、倾覆、暴力和杀戮。与人类的自相残杀相比,记忆的丧失难道不是一种更为惨烈的伤痛?须知,记忆不分好坏皆是宝贵的财富。一旦丧失,人类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源,恩怨情仇被掩埋不说,就连最宝贵的爱与亲情都变得毫无意义。自此,蔓延在英格兰山谷的失忆症就不再是个人、民族的偶发事件。它和中世纪横扫欧陆的黑死病一样,俨然是整个国家乃至于世界范围内的瘟疫。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石黑强压内心的愤怒,只以平淡的语气来讲述,但他忘不了作家的职责是说出真相并守护之。因此,字里行间自有一种沉郁的调子,拉扯着我们往历史的迷雾中奔去。比如他一直在追问,既然“我们的土地下面,埋着过去屠杀留下的遗骸”,为何我们不选择直面过去,而是遮遮掩掩地回避。显然回避于事无补,只不过是“为最邪恶的行为罩上面纱”。好比大雾之后一片朦胧,你以为看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问题是,恩仇没有消失,和平也不曾来临。这是石黑的心声。他告诉我们,倘若不找出真相,只一味地沉醉在遗忘之中,指鹿为马、以假作真,把真相留给少数人用作不痛不痒的忏悔,我们和亚瑟王的子民又有什么不同?为了赢得战争,亚瑟王撕毁承诺,对撒克逊村庄动手,残杀无辜婴儿——这是建立在“屠杀与魔术师的骗术之上”的幻觉。即便没有记忆,恐怖的往事依旧“在泥土中蛰伏,像死者的白骨一样,等着人们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