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二十岁。她想过要嫁给那个男人,创造一个孩子,爱他或者她,唱歌给他或她听,教他或她认字念书。现在这些都在虚空里遥远地看着她。
1.白裙子
事情发生前的那个下午,她选了条白色的长裙,肩带也是白色细绳交织成的。裙子很长,走在灰灰的街道上,她总是担心会沾上灰。她去看她爱了很久的那个人。更早以前,她就把自己给了他,那是她的主意,用来纪念一个饮弹身亡的乐队主唱。他后来开始躲她,再后来明确提出了分手。但她不在乎。她仍然前去找他。她推门进去的时候,裙摆绊在了一个空的白酒瓶上。男人已经醉歪在了地板上。她在他身边躺下。裙子开始褶皱。就在那时,男人的朋友们走了进来。她用被擦过一遍嘴的麦当劳餐巾纸擦干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已经有人蹲到了她身边,开始拉扯她。她在一种幽暗的钝痛间歇拼命喝白酒,直到呕吐为止。
她一跛一跛,重新走回街上,想象自己已经老到一百二。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身上的白裙子,套上睡衣,再走进浴室。热水里充满了潮湿的气味,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那种气味。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流出泪来。她身上的液体好像都被放逐到了某个更深的地方前赴后继。
那年她二十岁。她想过要嫁给那个男人,创造一个孩子,爱他或者她,唱歌给他或她听,教他或她认字念书。现在这些都在虚空里遥远地看着她。
洗完澡后她感觉好多了,事实上她发现她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这时她反而想哭了,想很厉害地哭叫一番,但又觉得自己那样怪怪的,几乎有点做作了。她又想朝自己笑笑,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自己遭受过欺负而喜悦?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2.黑披巾
吃药,洗胃。她恢复健康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哭泣。哭泣对她来说成了一种全新的体验。有段时间她很想再去找那人。为此她一遍一遍,在大脑里排练对话。“为什么你要如此伤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要来的,我说过我不爱你了。”“我不爱你。”他绕开她走,“对不起。”也许应该有点肢体语言?“对不起”,他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不要碰我!拿开你的手!”她冷冷地说道,“你让我恶心。”然后她真的把头转向一边开始呕吐,呕吐物溅到他的鞋子上。似乎有点不雅……
“我恨你”,她说。他在她身旁坐下,“我曾经爱过你。”她转开头,不看他,“不,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我爱过你的,但我没法一直只爱你。”他告诉她,“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过,我知道你永远没法像我一样感受到这点。”“好吧,你希望我怎么做呢?”他把手揽上了她的肩膀,逐渐往下往前,“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她缩起身子,躲开他的抚摸。“我觉得没可能了,你那些朋友会怎么看我,怎么看你?”“我觉得没什么。”“他们会觉得我很脏,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我没办法只爱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从窗户上拆下来的黑色披巾蒙在她脸上,呼吸一掀一掀,制造出一种生命的迹象。他不爱你,你自己送上门去,你就是贱。什么?于是她对自己又重复了一次,你就是贱。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直到那一刻,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失重,体会到茫然,体会到打击。那之前她好像被那些人抽疯了,就像一个可怜的陀螺,在一根又一根棍子抽打下旋转个不停,但现在,旋转突然停止了。她坐起来,把滑落的黑色披巾收进抽屉。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她想她已经把自己生活弄得更糟的了。现在开始,有好多事情要从头做起。她没有将这段经历告诉过任何朋友,也没有告诉过父母,她觉得大家只会看不起她。即使是在日记里,大概知道父母很可能会翻看,她也只写写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之类的事。
3.日记本
在她一年后再次在路上偶遇到那男人的那天,她写道:今天背了很多单词。我以为自己会忘记的。没忘记。再过了几天:今天喝了太多咖啡,害我一直睡不着。我想我肯定会睡着,而且睡得很熟。
接下来的几年,她看到他几次,他也许也看到她几次。他们彼此完全没有交谈。一开始,她尽量避免在他家附近的地方出现,选择两人从没一起走过的路,在心里不承认对方的存在。同时又在睡梦里极度渴望回到他们初次相遇的场景,重新来过一次:在一个仓库里,她看着台上的他弹吉他,唱歌。他们注意到彼此,喝酒、交谈,离开仓库,他牵着她穿过一条条马路,穿过一个街心花园,走下去、再往前、再往前,一直走进屋里,掉进黑暗里。
大概两年以后,她能对他视而不见了,而且她也确信,他们终能成为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十年后的一天下午,她回父母家,在路上与他擦身而过。是他叫住了她,你还记得我吗?他问。她想了几秒钟,才想了起来。短暂交谈后她走进父母家,母亲在厨房里洗东西。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她年轻时的日记仍然藏在床垫下面。床单被铺得很平整。她看看自己的房间,又去看了看浴室。没有她想象出来的痕迹。那么,真的结束了?
她回到厨房,母亲看到她站在门口,就问她,怎么啦?母亲看起来老了很多。“没什么,”她说。“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好的。”“我盛点汤给你喝。”“好的。”她没说,妈妈我曾经很难过。她也没说,妈妈总算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只说了一句:“妈妈这汤太好喝了,你怎么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