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年,巴黎·16岁
你披散着一头卷曲的长发,穿着宽大的灯笼短裤,戴着挂有披巾的扁平狭边草帽,骑着自行车朝我驶来。披巾随风飘动,你看上去那么自由自在。你看到我在看你。你把脚支在了地上,支在了塞夫尔街上。
“我好像见过你,你叫什么?”这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你微笑了,光照在你头发上,我想抚摸它。你告诉我,你在Oiseau修道院学习。这个修道院十分有名,就在塞夫尔街和荣军院大街交汇处。它的第一位主人是著名的雕刻家毕加尔,他让人在那里建了一个巨大的鸟笼。
“大革命时期,那里被用作监狱。”你再次微笑了,这次我发现,你露出的门齿有小小的缺口。你说我说的话真有趣。其实我唯一希望的是,在你眼里,我会显得更高大些,强壮些。
你所在的班上只有六个学生——四个穿黑色衣服的寄宿生和两个穿白色衣服的走读生。你是走读生,我们能够天天见面。多年后,你说,你记得我是怎样望着你的。休息时,女孩们开始闲聊,而你坐立不安。
1800年,巴黎警察局长规定,禁止女性穿裤子。1800年,拿破仑执政,决定尽快编一部法典。1800年,法兰西银行在巴黎创立。
1800年,我鼓起勇气问你,我能送你回家吗?
我还记得那些日子。你的唇,你修长的手指,你把我拉进怀里,双臂绕着我的腰。我感受你的手指如何自上而下,初次抚过我的背。你问我:两个人一起活到老,会是怎样?我告诉你:即使我不小心对你发了脾气,那也是我在爱你。
我为你戴上精心定制的项链,它纤巧地垂在你的胸前。小小的,自成一体的金色世界。圆形世界里还有一个小世界,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我望着你,念出自创的诗句:合二为一,全世界都是美丽。你的眼睛里都是笑,你说,我想让全世界都看到。
很快,你成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我们有了第一个儿子。你会在睡前给他读书,而我,带他去森林里,教他每一种草木的名字。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梦中的我失了声,我喊你,喊啊喊,可你听不到。我从梦中惊醒,你搂住我,用唇擦去我额头上的汗水。“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时间过得真快啊。最后那个夜晚,我告诉你,我还不想离开。然而河水终究要汇入大海,人总会消失在黑暗之中。你就在我的病床旁,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它像涂了蜡一样苍白,摸上去毫无质感,可你还是紧紧将它合在你的掌心,贴在你的面颊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个下午,你是那么轻快、明亮,踩着自行车,无忧无虑滑进我的生命。
2016年,上海·36岁
见到你的那一天,是我在上海的第一天。
上海的弄堂里充满了炒菜的香气。上海的马路上,自行车和摩托车组成混乱的车阵,穿来穿去,在汽车中见缝插针。上海的人行道上,卖炒面、馄饨的摊位就搭在手推车上。我沿着淮海路走,我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我走进一间咖啡馆,却看到你坐在窗边,独自一人。那天你穿着白色棒针毛衣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你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的双眼。光芒从那对瞳孔深处向我射来。我手拿一杯美式咖啡,自然而然在你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你笑了。你说你每天下午都来这里,但从未见过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见过我吗?”你脸上的皮肤不再像少女那样晶莹剔透,可我又一次死心塌地爱上了你的笑容。你那露出小小缺口门齿的笑。
“我见过你的眼睛。”“你来上海多久了?”“我今天才到。”
我们的脚在桌下碰上了。“你住哪儿?”“和你在一起。”于是你又笑了。我们坐着聊天。杯子空了,时间过去了。我们什么都说。说自己,说过去。
你带我去了黄浦江边,我们肩并肩地站在石栏前。夕阳西下,江面金光闪耀,有涟漪荡漾在你的眼眸里。你的一缕卷发垂下来,轻拂着我的手臂。你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定是你。我将永远地,一而再地,和你在一起。
身体记得。身体比大脑记得更多。
你向我完完全全打开自己,起初,我试探着触摸你,缓慢而迟疑,好像你是一块未知领地。我以为我已遗忘的柔情,再生了。你肌肤的味道,你柔软的双臂,你的长发。而你紧紧环抱住我,轻轻呢喃,这一切好像是个梦。
每天晚上,我都用胳膊拥抱着你入睡。刚开始的时候,手臂很快就会变得麻木。我仍然不愿抽出它,渐渐地,血液习惯了你的重量。周末,我们去公园散步,像任何一对年轻的情侣一样,背靠背看书。我们共同积攒起钱,买下属于我们的屋子。每一个房间,都被回忆填满。想想看,我们一起用掉那么多水,那么多沐浴乳,被我们彼此搓洗出泡沫,从我们身上流过。
你还记得,最初,我们长什么样,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如何谈起天地万物?爱是永不止息。
你不会走远,你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