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一把古典吉他,耗时在半年到一年时间,这样的精耕细作与当下生活的快节奏,形成了鲜明反差。这种传统手艺人的坚守正是一种人生的修为。
文 冷梅 图 受访者提供
一把好琴的要素
达伟和哥哥达凌,因为近似的价值观和爱好,成为了一对最稳固的拍档。他们是传统的古典吉他制作师,采用古法的传统手工艺制琴,每一个环节精益求精,细致打磨,毫不假以他人之手。通常,他们二人一起制作一把古典吉他,耗时在半年到一年时间,这样的精耕细作与当下生活的快节奏,形成了鲜明反差。
这是一个极其繁琐的过程,甚至犹如传统手作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不违背自然原理,并需要摸清木性的心绪,和吉他对话,犹如眼前活脱脱站着一个“琴友知己”,因为注入了更多情感,才能收获更多的喜悦。
天气代表了木头的情绪,也代表日出而作的信号。制作一把吉他,从选材开始,你要不断观察这些木材,那些已经选好的琴面,被挂了起来,根据气候、潮湿度被仔细地研究,以待最佳的拼合时间。达伟说,木材像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它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出现不同的情绪。湿度不适宜时,木头会发生天然的扭曲变形,甚至于木头切割方式的不同,也会被天气状况左右了形状。湿度不同,变形的程度也会因木而异。
在做琴之前,这些准备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万事俱备,天气即是东风。时间久了,达伟哥俩对木头们的脾气也摸得熟谙于胸,“需要找到相类似的木材,这些木材哪怕产自非洲的、南美洲的,或是欧洲的,需要找到它们身上的共性。只有对天气的反应相类似的木头,它们才可以组合在一起,此乃物以类聚。”
体会从无到有
吉他上所有的部件,全部是哥俩纯手工制作,仅仅音孔圈上这些细致的图案,就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步骤如下:需要先把木头刨成薄片儿的皮,木皮需要分类,进行染色,大概十种颜色才能凑成一组图案。而染一种颜色,就需要花上整整一天,把木皮的几种颜色染好,可能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匆匆而过。
将这些枫树木皮通过染料分别染色之后,再一层一层将其粘合起来,粘合之后再把做成的图案切成小方块,横切面就是印花图案,这些小方块每粒比黄豆还小,再把这一颗颗方块,像马赛克一样,一个一个拼接上去,形成圆弧状的花纹。这个过程非常繁琐,细致到“令人发指”的音孔圈配饰制作,对达伟来说,却是所有工序里,最让他沉迷的部分,也是他的兴奋点。因为细小繁琐,非常困难,也使得内心的满足感更胜一筹。有时,花费了一个来月,做好了音孔圈,达伟会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那些刨出来的木皮那么薄,怎么粘合起来,还不会碎?你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处理它。甚至,有时你连刷牙、洗脸、走路的时候都在思考解决之道。”
做完了孔圈,就开始做吉他的梁架。每一把手工吉他的音色是不一样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音色。每一个音梁也需要不断打磨,才能制出属于它们不同的音色。
琴的灵性
“当你把几块木头,变成一个乐器,让它发出声音,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一手一脚,完全从无到有,这种成就感,几乎做其他任何事都得不到这样的满足。而对达伟兄弟俩来说,制作吉他已经从当初的一个兴趣点,变成毕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最早,达伟兄弟俩只是修琴,从修琴开始,又开始慢慢学着做琴。刚开始时,笨手笨脚,什么也不会。甚至,在国内手工吉他制作的老师都鲜少找得到。
那些代加工厂里,流水线也是手工制作,为何却做不出一把好琴?达伟笑笑,一个只是流水线的一分子,负责把那些零部件组装起来,冷冰冰不带有任何感情,而另一个完全注入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功夫自在高下。去过那些吉他的代加工厂,达伟兄弟更坚定了一种信念,坚持纯手工制作,每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琴,都是心血之作,带着灵性。
琴逢对手
起先一段时间,达伟也曾有过执念。古典吉他,又叫西班牙吉他,叫一个中国人去做西班牙吉他,不就好比让一个西班牙制作师来做二胡吗?“刚开始钻研时,特别较劲。人家说,中国人是做不好古典吉他的,我很不服。偏偏要做一把属于中国人的古典吉他。”
刚做吉他的前几年,达伟非常在意类似的非议,在意那些著名演奏家对他做的琴有何评价。“当演奏家带来国外制作师的琴,跟你的琴放在一起,你发现自己的琴比对方的琴好了。确实会有一种满足感。”这些刺激曾是达伟向前的动力。但是做到后来,一切释然了。“时间越久,你会发现慢慢地你不再去较劲,专注下来,只把它作为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
做琴和修琴,是个相辅相成的过程。“那些演奏家们为何会让你修琴?正是因为你能做出一把琴,他们才不会再质疑你的专业性,才会愿意把琴拿来给你修。”因为能做出一把好琴,才会修出一把好琴。而反过来,在修琴的过程中,达伟兄弟不断在那些世界制作大师的琴里吸取养分,吸取经验,回头再做自己的琴,也会对琴的领悟更深入。
如今,达伟已经过了盲目迷信大师的阶段。虽然说,大师就是大师,几乎让人无从超越,但也未必所有进来的进口琴都是好的。真正的偶像很难找,珍珠毕竟是极少数的。“不断翻阅资料,研究这些大师的作品之后,你会确定哪些人是真正的大师,后人几乎无法超越,而哪些人其实名不副实,他的作品里可能做了很多手脚,有很多偷懒的行为。”这些琴甚至可以看到制作师投入的情感,哪些琴是大师倾注所有心血的作品。
达伟说,在制作一个传统琴时,每个制作师也有他自己的性格,这些性格也会被注入他制作的琴里。所有这些手工琴,弹上几个音,用耳朵细细品味,这是谁做的琴,辨识度很强。正因为每一把琴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尊重琴才是尊重自己的手艺。
做琴亦如做人
达伟对待自己的作品,就像是孕育自己的孩子,从襁褓时开始,每天花费时间去陪它,注入所有的情感和精力,你就会更加了解它的脾气。
达伟平时很少出门,宅在家里的时间超过大部分上班族。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天气。下雨天和大晴天,这些琴给出的情绪是不一样的。下雨天,受潮湿度影响,那些半成品的琴会出现些许弯曲,和大晴天时它的状态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雨天扭曲的状态,多半说明琴也并不开心。那你今天也就别强求一定要做它。“木有木心,你要顺应它的天性,而不要执拗地坚信自己可以去改变它。”达伟说,很多时候,人会耍些小聪明,总觉得我们人类更强,凡事都是由我们占据主导,可以去驾驭琴,左右琴。这也正是传统琴和现代琴的区别,传统制作的理念下,会更遵循木头的本性,所以传统琴的制作中,里头的琴架、琴梁会尽量的少,让它发出更质朴的音色。
但是到了现代琴,人们会人为地加入过多的琴梁,满足现代乐器演奏的需求,音量大,音色均衡,掌控容易,会把更多的功利性、功能性注入琴中。例如现代技术和材料的使用,运用航空技术材料、碳纤维等等,或者把琴箱的侧板支起来,里头加入很多柱子,声音的稳定性更好,很容易就能弹出声音,但是声音的音域和厚度,声音的灵性已经消失殆尽。
达伟觉得,现代琴就像一个电子播放器,它发出来的声音很均衡,很好掌握,但是它却不再能发出更低沉的声音,让它模仿“呜咽”声几乎就不可能了。它的声音永远只能很漂亮,就像是一个高亢的女高音,声音很清脆,但是它已经做不了男中音、男低音。包括音乐的表演形式也变了。
这种剖面下,琴就像人一样,古典琴很立体、很丰满,但是现代琴已变得扁平、程式化。琴性,亦是人性。“就像一个是现代的人,一个是过去的人,以前的人可能感情更为丰富,谈个恋爱也会很丰富。可是现代的人,多是带着面具的人,套子里的人。”
对话 Q&A
吉他的脾气
Q=生活周刊 A=达伟
Q:每个制作师做出来的琴,区别大吗?
A:非常大。比如德国派的琴,外观会非常漂亮,给人的感觉滴水不漏。但是我告诉你,实际上从内里来看,那些作品属于二流、三流的制作师。对古典吉他来说,你太一丝不苟,精神太严谨了,本身就不太适合古典琴。这个乐器本来就是一个人性化的乐器,可以说他们没有更多去追寻木头的天性、脾气,没有注入个人的情感部分。
Q:大师作品一般有什么样特质?
A:通常一个制作师对自己作品的探求,会遵循这样的轨迹:刚开始很粗糙,到了一定阶段,会特别精细化,然后过来这个阶段,又会开始变得粗糙;再从粗糙,到那种细致之极,这才是真正的大师作品。
Q:为什么这些大师会从细致又变得粗糙了呢?
A:到了一定阶段,他会觉得这些技法太过规矩,会变得没有意思了。便会否认之前那种过于条条框框、规程化的东西,探索一种简约。就像一开始我们做吉他,一定要把音孔两端打磨得很精细,很对称,以前会非常关注这个点,打孔的位置需不需要左右对称?但是做到后面,这些大师的作品,可能打孔的位置会不对称。为什么呢?可能他们经过实践发现,这些孔不对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比对称的孔发出的优美。所以,看不同年代这些大师作品,也能看出他们的成长轨迹,可能刚开始,打孔是对称的,后面打孔又不对称,直到最后,就不是简单的对称和不对称的问题,你会发现,种种细节深入到骨髓里,这就是一个绝对无法复制的精品。
Q:做琴的过程,对你的人生态度有带来一些影响吗?
A:我好像一直都是这种状态,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包括小时候父母教育我,也是希望能踏踏实实做事情。我从弹琴开始,在这个坑里越陷越深,对我来说,不论弹琴还是做琴,其实都是发自内心真正的喜欢。当你喜欢,并愿意专注去做一件事,我想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Q: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爱好吗?
A:我还喜欢玩轮滑,而且是极限轮滑那种。
Q:这两个爱好,一静一动,反差特别大,这是你的两面性吗?
A:其实这两个爱好,也有共性,一样都需要挑战自己,需要掌握要领,通过不断地练习来完成最佳的状态。都是个人爱好,都需要花费时间来钻研,都需要专注,当你真正喜欢一件事时,你就愿意花费时间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