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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03月01日 版面导航 标题导航 返回本期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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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父亲的水稻田,捧在我们的手心
文 唐骋华 图 受访者提供

    “粒粒皆辛苦,只有农人才真正的理解啊。”父亲的背影打动了周华诚,他也弯下腰,细致地搜寻被遗落的稻穗。忽然他明白了,这就叫“言传身教”——半个世纪前,父亲的父亲这么手把手教孩子干农活,那年头的农家子弟亦皆是如此学习农事。

    文 唐骋华   图 受访者提供

    从杭州市区驱车前往常山县五联村,需要三个小时,遇上堵车,时间会更久些。周华诚差不多每半个月就回去一次,甚至好几次。有时候还带上女儿。目的地通常是:田边。

    他要看看稻田的情况,顺便和父亲聊两句,请教些农事。然后静静地坐到田边。如果女儿一同来的话,会跟随爷爷下地。周华诚的女儿今年十岁,城里孩子,却挖过土豆,学会了分辨秧苗和杂草,对最具技术性的农活——插秧——也略有认知。

    立春刚过,正是春耕时节,父亲驾驭着耕田机在田里忙活。犁完地就该是播种了,周华诚盘算着,他的众筹项目将再度启动。他给自己的众筹项目起了个很温馨的名字:父亲的水稻田。他还做了块木牌子,把这六个大字写上去,插在稻田边。算起来,到2016年“父亲的水稻田”已经迈入了第三季。这也是周华诚重归水稻田的第三个年头。

    逃跑计划

    千百年来,位于江西和浙江交界处的常山县皆以种植水稻闻名,也产出各种蔬菜、瓜果。此处山明水秀、空气清新,周华诚还记得从前的景象,“没有工厂、没有雾霾,只有田野、村庄、大树、炊烟。”光听听,只觉得那是世外桃源。

    但农民们知道,耕种是很辛苦的事。当年,每逢暑假周华诚都要帮家里人干农活,“那真是苦不堪言啊。”

    仅以“耘田”为例,别看才两个字,就包含了扶苗、除草、松泥、拔稗、均匀肥料等多项任务。更令人抓狂的是,这套流程必须在每棵禾苗身上照做一遍。地里有多少棵禾苗,你就得重复多少次。耘田久了,周华诚腰酸得直嚷嚷,恳请父亲歇会儿,得到的回应是:“小孩子哪里有腰。”看他实在吃不消了,大人才发出警示:要好好读书,不然一辈子下田!

    从小到大,周华诚都持续着不错的学习成绩。他铆足了劲要靠“知识改变命运”。具体而言,就是逃离乡村,越远越好。初中毕业他赴杭州念高中,离家六百里。大学毕业他做摄影师、写专栏。他定居大城市,结婚生女,彻底摆脱了躬耕的苦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样的生活状态周华诚相当满意。2006年女儿出生,身为奶爸的他更是觉得万事皆足。唯一的烦恼来自父亲。

    为供养家庭,周华诚的父亲周全仔种了大半辈子地。成家立业后,周华诚把他接到杭州。才两三天,老人家就不习惯了。“他不喜欢高楼,也不喜欢城市里平淡的人情味。”父亲整日无事可做,只能发呆。他抱怨说,再这么住下去人都要变傻了。

    周华诚明白,父亲是舍不得家乡的水稻田。他一度很不理解:父亲做过电工,现在有2000元退休工资,其实种地并不是必需的。“都辛苦几十年了,怎么就不能享享清福呢?”他还算了笔账:你种的那点粮食我花点钱就能买来,你何必呢?父亲不听劝,两人大吵了一架。周全仔后来还是回去了,他放不下那一亩三分地。对他那一代农人来说,双脚要踩在稻田里才踏实。

    田园将芜

    2013年冬周华诚回了趟老家。他惊讶地发现,五联村所隶属的天马镇,竟然改称为“天马街道”。尽管呈现在眼前的,仍然是一丘丘高低错落的水田,以及环绕着村庄的溪流。“哪儿有街道呢?”他觉得很荒诞。

    接下来的见闻就不止于荒诞了。五联村以种田为业,至20世纪90年代全村还拥有一千多亩农田和六七十头耕牛。可周华诚找了半天,连牛影子都没见着。

    耕牛是农家最为看重的种田利器,村里看不见牛,意味着已经没多少人耕地了。“在我记忆中,耕田佬穿着蓑衣、赶着牛、扛着犁,走在烟雨蒙蒙的田间小道上,那是最江南、最唐诗的画面。”周华诚说。而此情此景已然绝迹。他忽然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着手调查,骑着摩托车,载着父亲跑了一遍五联村。结果吓了一跳:全村上千口人仅有一户还养牛、两户还有耕田的犁具。其余的,都卖掉了。

    农民是会算账的——即便种地能手,艰辛整一年也只能挣三万元不到,远不如外出打工。这些年年轻人基本走光了,只剩留守老人和留守孩童。地都没人种了,还要牛干吗?卖给牛贩子,每头能换1.5万到2万元。周华诚了解到,有的人家一口气卖掉五六头牛,所得超过种好几年的地。至于犁、耙、耖等农具,无处可卖就闲置着,任由其沾染灰尘、生锈腐朽。

    这一切的经济根源,周华诚认为是米价。“种子、化肥、农药都在涨价,唯独米价不涨。”停滞的米价让种地的利润越来越微薄。以2013年的米价计算,种一亩地收成仅得240元,可只要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挑沙子,每天就能赚130元!“显然,谁种地谁是傻瓜。”

    周全仔对儿子说:随着农人的衰老和死亡,不出五年,村里恐怕就没有人种田了,也没有人会种田了。相应的,催芽、播种、插秧、耘田、灌溉、收割等重要农事会被遗忘,稻桶、风车、翻谷耙等农具会消失。而所谓“节气”,虽然还习惯性地印在日历上,却失去了对生活的指导意义。总之, 田园将芜,真正的农民越来越少。

    众筹水稻

    周华诚觉得可惜,却也想不出办法。农村的衰败是普遍现象,单个人能做什么呢?他带了父亲亲手种的萝卜、青菜回杭州,分给同事,算留个念想。没想到同事们品尝后纷纷表示,好多年没吃过那么新鲜的蔬菜了。他忽然意识到,家乡是有好东西的,只不过运不到城里。

    如何破解呢?彼时“众筹”方兴未艾,周华诚决定试试看。他筹划一夜,拿出了具体方案:凡参与者,将以30元/斤的价格获得周全仔用古法种植的水稻。如预订10斤以上,可以带孩子一起到水稻田体验插秧和收割;20斤以上能分享到粮食烧酒。此外,周华诚通过网络分享,使参与者见证“从一粒种子到一捧大米的过程”。

    起初周全仔深表怀疑:一斤大米30元,而且还没种就能收到钱?异想天开!事实是,“父亲的水稻田”项目上线仅两个月,限量的1000斤大米就被来自全国各地的参与者订完了,共筹集2万余元。这下他信了。

    2014年早春,周全仔扛起锄头翻地。周华诚特地带上女儿,给爷爷帮忙。他也顺手将犁、铧、耙、耖等农活拍下来,与网友分享。5月11日,周全仔把稻谷的种子浸湿、保温、催芽,到第三天谷种冒出白色的乳芽,是时候播种了。一个月后秧苗长齐,准备插秧。周华诚发了个消息,请参与者来五联村,亲自体验。

    “那天真热闹,来了三四十位朋友。”有人甚至从北京出发,飞机转火车再转汽车,千里迢迢赶过来。大家伙兴高采烈地走到稻田旁。

    其实周华诚是忐忑的——连他本人也多年没插秧了,那些城里人,行吗?果然,有孩子就是不肯下地,站在田埂上泪流满面;有的脚刚刚踩进泥浆就直哭,因为“感觉很不舒服”。所幸,在大人的带动和鼓励下,孩子们开始适应,并逐渐感到了趣味。到最后,这些初次接触农田的孩子们越来越兴奋,简直把插秧当成了游戏。

    以周全仔的标准衡量,绝大多数的秧苗是插得不及格的:要么太密要么太疏,要么太深要么太浅。事后他重新下田,予以“润色”。但周华诚看得出父亲内心的喜悦:原来,有那么多人会对种地感兴趣。

    言传身教

    入秋,收割季来到。10月,周华诚又约了三四十位朋友下乡。周全仔把打稻机从屋檐下搬出来,众人齐心协力扛到田里。周华诚注意到,打稻机刻着制造年份:一九八六年。从前,全村仅有三台打稻机;往后没人种地,打稻机也荒废了。

    比起插秧,收割更是件苦差事。周全仔进行分工,有人推打稻机、有人割稻子,忙得 不亦乐乎。当然技术基本是谈不上的。周华诚注意到,等大伙儿散了,父亲回身拾稻穗。

    “粒粒皆辛苦,只有农人才真正的理解啊。”父亲的背影打动了周华诚,他也弯下腰,细致地搜寻被遗落的稻穗。忽然他明白了,这就叫“言传身教”——半个世纪前,父亲的父亲这么手把手教孩子干农活,那年头的农家子弟亦皆是如此学习农事。

    收割完毕,稻子晒三天后送碾坊碾磨。随即,周华诚和父母、妻女共同将白白的大米分批包装好,寄给众筹参与者。回馈很快来了:“没错,就是小时候大米的味道!”更令人欣慰的是孩子的反应——凡下过田的,都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周家人的成功引来同村人的羡慕——种粮食也能有不错的收入啊。周华诚趁机邀请了两位老农加盟“父亲的稻田”项目。一位66岁,另一位44岁,都是留守者。周华诚同他们约定,按照市场价2-3倍的价格收购他们种的稻子,还会请中国水稻研究所的专家提供技术指导。前提是:保证安全和环保,要用比普通农药贵10倍的生物农药。

    这次还是众筹,还是30元/斤,限量则提升至2000斤。周华诚还向支持20斤以上的参与者承诺,将获赠他的新书。2015年秋收后没多久,《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出版了。在书中,周华诚叙述了从逃离到回归的心路历程,也记录了与父亲种植稻米的点点滴滴。

    其实抛去各项成本,“父亲的稻田”的收益仍然说不上有多高。但周华诚认为,重要的不在利润,而是通过该项目,让农人重获尊严:下田,是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他也借此理解了父亲。去年是凉夏,城里人倍感舒适,父亲却在电话那头长叹:“正是大肚、抽穗的关键时节啊,再不热起来,收成可就不好喽。”从这番话里,周华诚猛然领悟到父辈真正的痛点。

    对话 Q&A

    Q=生活周刊 A=周华诚

    因为这一片田,我跟父亲贴得更近了

    Q:一开始你就把价格定在每斤30元,不怕太贵了,没人来参与?

    A:我父亲刚听到这个价也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但我认为,现在的粮价没能体现出农民的劳动价值。当种地不如打小工、搬砖头,甚至不足以维持基本生存的时候,人当然会离开土地。我做这个事,就是想让父亲的汗水洒得更有价值,也让农民这个身份更有尊严。事实证明,只要米是好的,人们就愿意花这个钱。

    Q:你们组织了几次下田活动,参与者感受怎么样?

    A:孩子的感触是最深的。之前,他们只在书本上、电视上看到过田野、稻米,这次亲身体验到劳作的辛苦,对粮食的种植过程也有了直接而深刻的感受。用我父亲的话说,他们可算知道碗里的饭是怎么来的了。其实很多大人也是第一次插秧、收割。这样的亲近土地,对理解人和土地的关系是非常有益的。城里人和土地实在太隔膜了。

    Q:反过来,在这个过程中农民也会受到影响。

    A:是的,我父亲就学了智能手机(笑)。他会用手机拍照、发微信、看新闻,以及视频聊天。他的微信名是“稻田大学校长”,每隔一两天就会把水稻的生长情况发给我,稻谷发芽了、水稻开花了……他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比以前开心多了。

    Q:通过这个项目,你跟父亲的关系也得到了改善。

    A:是,不种田,我是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那还怎么谈得到沟通呢?等重新回到稻田我才明白,千百年来,中国的农民一直在焦虑和期盼中度过:旱了,渴望下雨;雨水多了,盼望放晴。因为这一片田我理解了父亲,跟他贴得更近了。

    Q:听说有作家受你启发,也想回家陪父亲种田?

    A: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今年,我可能会和另外两位作家合作,回到各自的家乡,和父亲下田。此外,我也不拒绝商业化,但必须是适宜的商业计划。质量是可控的,要有文化内涵。我特别欣赏台湾的农民,即便一小包茶、一小瓶米酒、一小盏蜂蜜,能卖得那么精致、那么文艺、那么美好。附着在农产品上的是文化和情感,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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