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知名媒体人,以非虚构写作著称。他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曾广受好评。而这一次,他推出了短篇小说集《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小说中的故事,皆发生在袁凌的陕西老家。因此,这本书堪称是他为中国乡村写就的一份“命运档案”。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袁凌究竟用文字构造了怎样一个世界呢?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回乡写作
2005年,袁凌三十二岁,正处于人生“最光明的时期”。他差不多是第一批从传统媒体转向网络媒体的人,彼时,在新浪新闻中心做副总监兼主编,薪水高、前景开阔。然而他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回乡写作。
这个思路让时任新浪网总编辑陈彤很难理解——别人巴不得离开农村进大城市,你怎么反过来?他提出将袁凌派驻美国,换个环境。袁凌婉拒了善意,坚定地返回老家。
多年以后他回忆,当初的固执源自一次亲身经历。2004年初,袁凌回陕西八仙镇过年,眼前的景象把他震惊了——干净的小溪变脏了,大河被截流,开始干涸、风化;楼房取代了土屋,田地迅速消失;年轻人全走空了,只剩下老弱。出乎一种媒体人的职业本能,袁凌不断地自我拷问: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经过调查他发现,人们将可循环利用的旱厕改成现代化厕所,看起来是进步了,却由于污水直接排进溪流,造成污染。整个汉江流域,建起了数以千计的小型水电站,它们野蛮地截断河流,形成一滩滩死水,乃至将河水抽干,使鱼儿纷纷死亡、发臭……
“我感到非常非常焦虑。”袁凌说,“我意识到,在急剧城镇化的过程中,乡土正发生着亘古未有的断裂。”他觉得自己必须回去,即便无能为力,也要亲眼见证这场剧变。
他确实无能为力。十年间,家乡不断地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他只有依靠写作,来缓解内心的焦虑。他先后出版过《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等非虚构作品。《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则是首部小说集。小说中的人物,都能从袁凌的家乡找到原型。
虚实之间
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八仙镇,1973年袁凌出生在这里,一直待到念完高中,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工作几年,他去复旦大学攻读现当代文学,并于1999年6月获硕士学位。随后他进了《重庆日报》,未几,又考取清华大学博士,专业方向为古代思想史。
从这个角度说,袁凌堪称“学霸”,属于典型的“读书改变命运”的那代人。但他并不满足。他总想出走出书斋,闯荡一番。
2003年秋,袁凌刚抵达北京,听闻到《新京报》创刊的消息。他隐瞒学生身份,递出简历,成为该报首批深度调查记者之一。那年肆虐的“非典”令人记忆犹新,而袁凌,凭借一篇关于SARS后遗症的报道打响了名号。写完这篇稿子,他到北京西郊闲逛,忽然接到编辑的电话,对方兴奋地告诉他:“你要一战成名了!”
紧接着,“11·3衡阳大火”震惊全国,袁凌前往调查。这篇报道同样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但烙印于袁凌记忆深处的,是衡阳殡仪馆外遇难者化成的油烟。它们飘落到头和脸上、衣服上,“腻腻的一层,让我好几天吃不下饭。”
近两年磨砺,袁凌已迈入中国最优秀媒体人之列。之后,他还写过多篇特稿。甚至重回家乡后还一再地被召唤出来,投入到“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调查中去。当然,他也为家乡写过不少作品。例如《血煤上的青苔》。
平利县八仙镇人口仅三万,却有上千座矿工的坟墓,以及上百名残废矿工。袁凌与之朝夕相处,熟知他们的命运和生活细节。2011年他动笔写下《血煤上的青苔》。或许是感触太深,袁凌平生第一次在特稿写作中使用了比喻:“他们都是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命运的床单收敛起来的人。”这里的“他们”指残废矿工,其常年卧床,用床单包裹着躯体。
那一年,袁凌其实还出了本诗集,取名《石头凭什么呼吸》,无自序、无题跋、无名家推荐。“一棵树/在地下的生活/十倍于地上”,他这样写道。彼时,他正孤独地写着小说。
《我们的命是这么土》收录了八篇小说,从2005年回乡算起,袁凌写了有十年。换言之,他一边进行着非虚构写作,一边又构建了另一个王国。为什么选择小说呢?初衷很简单。常年行走于乡间,袁凌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有个农民讲,他老婆太懒,洗完衣服放石头上,被癞蛤蟆爬过,结果生了个癞蛤蟆。“你会觉得非常荒谬,可他绝对是当真事来讲的。”类似虚虚实实的故事,写进特稿显然是不合适,而对于小说来说,无疑是很好的素材。
对话 Q&A
Q=生活周刊 A=袁凌
我写的,是我所认为的真实
Q:为什么叫《我们的命是这么土》,也不怕卖不出去?
A:书名是编辑起的,来自于我的一句诗:“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只有两颗眼珠在转动”。我接受了这个创意。我认为“土”不仅是书中人物的命运,也是支撑乡村的本质。土不意味着肮脏、落后,土是养育生命的,如果离开土,我们就没有了食物。土也养育了各种动物、植物,养育了节气、雨水、风俗,养育了传说和神话。土是一个世界,但不是肮脏落后的那种“土”。它像土层一样深厚丰富,甚至不乏生命的神奇。
Q:我发现你的小说有大量关于农村生活的细节描写,甚至到了有些繁琐的地步。
A:我确实有大量内容是写人物怎么劳动,生产粮食。因为如果你没有写劳动,就没有真的去写农民。
Q:从五四到今天,写农民、农村的很多,但你这种写法似乎很少。
A:我前几天曾和梁鸿老师讨论过,我们当下怎么写乡村,怎么写农民?是不是还要像鲁迅那样,批判所谓的国民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我们文学作品中的农民形象,基本就是愚昧、麻木、肮脏的。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因为作家在城市里写农民,更多的是将其作为材料来用吧。梁鸿老师就认为,农民是社会进程中的主体,而不是符号或静止的化石。所以我是一再试图想写出活着的、有内心世界的农民。
Q:那么从小说的角度说,你构建的这个世界,多大程度能还原农民的真实世界?
A:我的确不知道我构建的这种世界观和农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多大程度上是相符合的。我能做的是尽量把他们的现实生活写得可靠一些。所以我当时选择了回到家乡,回到土屋里去写。这样是一种近乎强制的保证,因为你无法身处土地当中自我欺骗。
Q:你既进行非虚构写作,又创作虚构作品,你觉得两者的界限在哪里?
A:确实,我的写作分为两大块。我写了大量的非虚构,跟我的职业有关的特稿,以及个人写作,比如《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和《从出生地开始》。我也写虚构作品,诗歌、小说。到底两者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很难找到平衡点。
如果定义它们的区别,可以说非虚构虽然包含作者的个人视角,甚至容许抒情和想象,但必须让读者能辨识这是作者的,不能混淆为作品中人物本身。报告文学盛极而衰,一个原因就是模糊了这个界限,生造当事人的语言和内心世界。这是虚构和非虚构的明确界限。
Q:就是说,你写虚构作品,是想构建一个内心世界?
A:这是每个写作者最大的愿望吧。其实,无论我写虚构还是非虚构,都强调真实性。我的很多小说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的地名、人名,可能一些生活细节是我拓展的、添加的,但大体可以对应到真实的环境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小说中的人物等同于现实中的这个人,即使作者有意如此,也不可能实现。因为我构建的这个世界是自然生长、自成一体的。
Q:这个世界的核心,或者说根本是什么?
A:不管我写什么,我都是在写一样东西,那就是我认为的真实。
Q:这种真实,使你的小说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样貌的?
A:我们通常期待一个人性的故事。在生活中,我们很多时候得不到满足,就希望小说中的人替我们补偿。但我小说里的人,从头到尾可能没有多大的发展。他有一些想法、一些生活,但实际上并没有起伏。从头到尾,外部环境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你看不到这个人随着故事进展变得重要了。这违反了一般人对小说的期待,我的朋友把这叫做“反叙事”。
Q:这样会不会增加阅读难度?我感觉,你的小说不是太好进入。
A:我不是在写一个好看的故事,我的小说不会很曲折,有很多情节。我是在写一个世界,一种生活和内心形态。这个世界需要你主动进入,不是被人领进去,所以会有门槛,或者说有一点缓坡的。但是当你进入了,会看到很多东西,不光是在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更主要的是他跟周边环境的互动、互生。人和环境在交换呼吸。
Q:就是说,你的小说世界其实是开放的。
A:是一个打开的世界。我不希望我写的东西是一条封闭的巷子,你走进去之后,被叙事带着,只能跟着它的逻辑往前走,最后只有一个结局。我希望我的小说是一棵会呼吸的树、一棵故事树,它是自然生长起来的。我认为小说人物不应该跟周围的日常细节斩断联系,否则,他的生命也就枯萎了。
众论 Comment
袁凌的语言和叙事,因对大地生活的凝神关注而绵密细致,如清泉缓流,点滴注入,持久涤荡。人物因此充满情感并富于层次,乡村也因此重又恢复它的丰盈、灵性和坚韧的生命力。
——著名作家、《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
若问袁凌这八则短篇有何特色,我只想简单说一句:不好读。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