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1982年生,上海人,物理学博士,现为大学物理老师,内心却是一枚文艺青年。2014年起在“ONE一个”发表文章,回忆从童年到青少年时期的点点滴滴,打动了无数读者。近日,这些文字集结成《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
文 唐骋华 图 受访者提供
悲喜剧,文艺青年的小店,弄堂爷叔的馄饨
冬日午后,阳光欲振乏力,路明坐进格子咖啡,喝一杯红茶。两只猫星人懒洋洋地卧在沙发上,偶尔望望他,“喵”两声。没有其他人,很安静。事实上,整个静安别墅都很安静。
“老早这里勿要太闹猛哦。”路明说。除了咖啡馆、奶茶铺,还有画廊、青瓷店、寿司屋、手工工作室……甚至有人开了家小型青年旅舍,提供八张床位和一间阳光房。当然,更少不了曾经是文艺青年圣地的2666图书馆。每逢周末,读书沙龙、文学讲座、深夜观影会、迷你音乐会就相继盛开,人气旺盛。而路明自然是常客。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经多次整顿,至2013年8月底,八十多家小店所剩无几。一直很低调的格子咖啡成了少数幸存者。身为静安别墅的“老土地”,路明既无奈又理解——毕竟,过度的喧闹严重干扰了居民的日常生活。
他真正惋惜的,是那些原本就存在着的小买卖。比如开了30年的“跷脚馄饨”。阿跷年逾五旬,因天生跛足,得此外号。 二十多岁时他摆出了馄饨摊,“每碗有18只,撒上葱花、紫菜、虾米、蛋皮,再浇上骨头汤,像18名花样游泳队员一样齐齐浮起。”至今,路明还记得当年的经典吃法:撒些胡椒粉、点几滴麻油,热腾腾、香喷喷。在路明眼里,阿跷是典型的“弄堂爷叔”。他很上路,客人想加面,不另收钱,心情好的话再送一份八宝辣酱。尤其让邻居赞许的是,任凭物价变化,阿跷馄饨永远5元。他很庸俗,对人爱理不理,可如果是漂亮小姑娘,瞬间变话唠。他也爱耍小聪明:刚跟记者哭完穷,背过身就和邻居讨论换宝马几系。
随着名声越来越响,每到饭点,馄饨摊前人头攒动。“大多是年轻人,馄饨端上来先拍照、发微博。”路明说。还有人拖着拉杆箱找过来,阿跷见状,总会送一只酱蛋。枪打出头鸟。阿跷馄饨摊成了重点整治对象,凉棚被拆,只得转场威海路。“生意没办法做了!”这成了阿跷的口头禅。当然,生意依然细水长流着。
往日情,弄堂上空的鹰、菜场的电烤鸡
类似的悲喜剧,路明耳闻目睹过不少。在新书《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中,他记叙了一个养老鹰的爷叔。弄堂里养老鹰?没错。爷叔四五十岁,穿大红色裤子、黑面布袄,习惯于中午时分站到弄堂里,和往来的阿姨们调笑。据路明旁观,好些阿姨看爷叔的眼神“一半像老冤家,一半像老相好”,应该很有些故事。显然,爷叔是“白相人”。老上海都懂的。
据说爷叔当年是狠角色,打架不要命。当然江湖自有其规矩,“为朋友出头没得说,但坑蒙拐骗、猥亵妇女绝对不行。”嚣张不猥琐、恃强不凌弱,这是白相人的腔调。
爷叔还到过新疆,结识了一批朋友。其中有人居然瞒天过海,千里迢迢带了一只鹰送给爷叔!鹰是熬的,具体办法是:不准它睡觉,消磨掉野性。为此,爷叔猛灌咖啡提神,熬了一年多,终于把它驯服。爷爷管这只鹰叫“囡囡”,千方百计买活物喂它。
囡囡天天在弄堂上空盘旋,爷叔甚是得意,邻居可吓坏了,无人敢养鸽子。“弄堂上空的鹰”威名远扬,媒体闻讯而来。爷叔兴高采烈,和记者聊得天昏地暗,还配合地拍了好几张“遛鹰照”。结果有关部门找上门,将囡囡移交动物园。
“爷叔伤心死了,连续数天闭门不出。”那以后,路明没在上海见过鹰。
那么多年过去了,消失的又岂止是老鹰呢?从前,外公、舅妈经常骑自行车去安义路菜场,买只电烤鸡。那份美味路明记忆犹新。如今,菜场已拆迁,小小的安义路被嘉里城中心所遮蔽。所幸,静安别墅还在,日子仍流水不腐。
再回首,那年的肯德基,弄堂对面孵空调
路明并不抗拒改变,事实上,很多改变带来的是美好回忆。
1990年一某天,父亲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武宁路开了家肯德基。彼时路明念小学三年级,对“啃的鸡”毫无概念,他只晓得,父母要领他去吃外国鸡了。那是件很时髦的事。
抵达肯德基,店内外人潮汹涌,每个柜台前都排着长龙。母亲小声嘀咕:“像不要钞票一样。”父亲点了套餐,包括两块鸡块、半根玉米、土豆泥、薯条等。“爸妈只撕了点鸡肉,其他都归我了。”路明狼吞虎咽,父母则开始心疼钱——他们的月工资加起来才100多元。回到家,路明满弄堂嚷嚷:“今朝吃过肯德基了!”之后路过那家店,他总会拉起母亲的手叫道:“妈妈快看,肯德基!”母亲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敷衍:“哦哦,吃过的呀。”
1997年,梅陇镇广场在静安别墅对面建成。当年夏天,弄堂居民拖家带口去“孵空调”。而路明的外婆看中了里面的厕所,得以摆脱倒马桶、刷马桶的日子。每次如厕,她还不忘招呼外孙:“明明,跟外婆去梅陇镇上厕所伐?”2001年中信泰富和恒隆广场兴起,喜新厌旧的外婆表示:“到底是恒隆的厕所嗲,清爽,还有音乐听!”
弄堂的记忆就犹如这味道,这音乐深深地镌刻在路明的记忆里。
问答Q&A
Q=生活周刊 A=路明
Q:关于上海味道,你印象最深的是?
A:安义路菜场的电烤鸡呀,还有就是凯司令的蛋糕、吴江路的小杨生煎。这家小杨生煎应该是上海最早的吧,当时每天早上,很多阿姨就拿着个钢精锅,一买几十个。
Q:关于上海的变化,让你感受最直观的事情是?
A:1号线开通。刚开始好像是从陕西南路到锦江乐园,外婆专门带我去乘了一趟,当旅游(笑)。来回才花了3元钱,外婆觉得老划算的。
Q: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静安别墅,你想说什么?
A:引用我书里的一句话吧:它是上海最著名的弄堂,它是凝固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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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苏的文学梦
路明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系。他自幼热爱文学,高三时原想报考复旦中文系。但最终,10分推荐分让他选择了交大。“我封存了一箱闲书,做题、抄实验报告,老老实实地当理科男。”他读到了物理学博士,任教于华东理工大学。
2007年夏,路明赴陕北支教,学校靠近无定河。好熟悉的地方啊!他想起了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的文学梦忽然被激活了。支教结束,路明背起行囊,凉州、阳关、玉门关、楼兰、走马川……一路上,他记录下满满七大本行路笔记。支教返回上海,路明看望了高中语文老师,随后拿起笔,重拾文学梦。从哪儿写起呢?就从弄堂吧,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