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为例,20世纪80年代掀起“博尔赫斯热”以来,马原、格非、残雪、苏童、麦家等作家皆深受影响。他的文集、诗选、谈话录及其传记纷纷面世。1999年和2006年,浙江文艺出版社曾分别推出《博尔赫斯全集》平装本、精装本,很快卖断货。2015年8月,上海译文出版社补入更多作品,并获独家授权,确立了“中文版全集”。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1986年6月14日拂晓,博尔赫斯在日内瓦格朗大街28号公寓内逝世。临终前,新婚妻子马丽娅·儿玉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直至其呼吸彻底停止。
据称在生命最后阶段,博尔赫斯对自己的文学成就怀有遗憾。他曾跟出版社编辑说:“我们一生都在等待一本我们自己的书,可是那本书却一直不出现。”话语间充满着无奈。他知道,上帝不会再给他更多时光了。
不过对于世界来说,博尔赫斯留下的遗产已足够丰厚。小说、散文、诗歌……逝世至今将近三十年,这位“作家中的作家”仍然魅力无穷,影响深远。
随着译文版《博尔赫斯全集》陆续铺开,越来越多的读者将走进他搭建的文学迷宫。
祖先的迷宫
博尔赫斯本人的故事和他笔下的故事一样都是迷宫。1899年8月24日,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出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图库曼大街840号。那是他外祖父的家。两年后,博尔赫斯随家人迁往塞拉诺大街,在一幢带有花园的楼房中度过了童年。如今这条街被命名为“博尔赫斯大街”。
自从西班牙殖民者于16世纪抵达南美,这片大陆就成了多民族杂居的地方。至1816年宣布独立,阿根廷主要民族有:印第安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他们既合作又对抗、既通婚又隔离,构成一幅纷繁奇幻的图景。
博尔赫斯的血管里流淌着不同的文化血液。母亲是西班牙后裔,父亲有英国血统,而他们的祖先都属于首批开拓美洲的欧洲人。因此他们同样是南美土著。事实也如此。对那些征服者博尔赫斯素来不感冒,直言“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尽管他们是他祖先。真正成为其精神源头的是致力于阿根廷独立和建设的人。
1824年8月,伊西多罗·苏亚雷斯率领骑兵击败西班牙军队,取得胡宁战役的胜利。此次战役名列“南美独立战争三大战役”之二,意义重大。他为此受到“南美独立之父”西蒙·玻利瓦尔的称赞,被提拔为上校。苏亚雷斯就是博尔赫斯的曾外祖父。
博尔赫斯出生时苏亚雷斯早已离世,但他以家族传说的方式占据着后代的大脑。对这位曾外祖父博尔赫斯情感略复杂。一方面是敬佩,他曾写诗赞扬:“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可另一方面,由于自幼体弱多病、个性内敛,这样一位强势的祖先难免令他自惭形秽。有评论家推测,博尔赫斯热衷于文学迷宫的部分原因在此。
苏亚雷斯身上还有一个迷人特质:身为西班牙后裔,他却“用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长矛”。对这场“子辈对父辈的反叛”博尔赫斯津津乐道,并且用文字身体力行。
博尔赫斯创造了许多亦真亦幻的故事。主人公既是起义者,也是“玩刀子的好手”,本性中烙印着来自草莽的残忍气息,究竟算何种人物难以辨别。典型如《叛徒和英雄的故事》里的基尔帕特利克,他是英雄还是叛徒取决于后人的塑造。而真相已渺不可知。或许是潜意识引导,在小说中,博尔赫斯竟然安排基尔帕特利克的曾孙来讲述这个故事。
天堂图书馆
无独有偶,博尔赫斯的祖父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也是上校。据考证,博尔赫斯家族源自葡萄牙,到弗朗西斯科那一代通过巴拉圭战争获上校军衔。随后他率军驱逐印第安人,为阿根廷开疆拓土,前途光明。然而不久,因参与叛乱,博尔赫斯上校被迫交出军权。未几便丧身战场。从巅峰瞬间跌落谷底,如此看来,“叛徒和英雄”还真是博尔赫斯的家族往事。
弗朗西斯科娶了英格兰女子范妮·哈斯拉姆,即博尔赫斯的祖母。丈夫阵亡后,哈斯拉姆竭力抚养两个儿子,让他们接受英国式教育。她给他们讲英格兰故事,鼓励他们读英文书、说英语。待小博尔赫斯降生,祖母又如法炮制,亲自教他英语。
博尔赫斯四岁开始识字,七岁读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当年他还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希腊神话,并宣称要成为作家。
祖母的影响是巨大的。多年后博尔赫斯坦承,他经常拿祖母的故事作为小说的背景材料。短篇小说《武士和女俘的故事》就取自哈斯拉姆的边疆经历,“一点也没有添枝加叶”。不过博尔赫斯也并非乖小孩。他最先学会的是西班牙语,而每当长辈以英国文化为傲,他总爱半开玩笑地自问自答:“到底什么是英国人?一帮日耳曼农夫而已。”
在博尔赫斯成长的年代,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是阿根廷人?”1872年何塞·埃尔南德斯发表《马丁·菲耶罗》,提出了极具代表性的困惑:夹在西方文明和本土文明之间的我们属于哪儿呢?博尔赫斯应该很早就读过这部叙事体长诗,且颇有感触。成年后他与几位好友合作,编辑出版了一本同名的先锋文学杂志。
值得一提的是,祖母很讨厌《马丁·菲耶罗》,曾禁止他阅读。博尔赫斯偏偏反其道而行,并对这样的专横行为不以为然。
其实光看外表,小博尔赫斯是内向而软弱的。在学校里他身处边缘,经常受欺负。唯有回到父亲的书房才感到快乐。这座有藏书上千册的私人图书馆为博尔赫斯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窗口:英格兰、印度、中国、阿拉伯……1955年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高兴之余写下名句:“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先锋派
1914年,因长期受目疾困扰,博尔赫斯的父亲决定提前退休,举家前往瑞士日内瓦。后来又到西班牙住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这家人多数时间是在欧洲度过的。
这是关键十年。来到欧洲核心区使博尔赫斯与最新的文学动态碰撞,他先后掌握了法文、德文、拉丁文,加上早已谙熟的英语和西班牙语,足以在文学世界遨游。起初他被法国象征主义所吸引,熟读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兰波的《醉舟》。数十年后他还能一字不差地全篇背诵。接着,德国表现主义闯入了眼帘。
表现主义于20世纪初在德国兴起,迅速传遍奥地利、法国、俄国。表现主义认为,艺术家不应该仅仅是客观现象的描述者,而要进入事物内部,揭示人类灵魂。这与博尔赫斯对文学的理解很相近,直至晚年他还表示:“一切文学归根结底是心理文学。”
从表现主义那里,博尔赫斯发现了美国诗人惠特曼,用中国诗人西川的话说,是“三个惠特曼”——作为惠特曼本人的惠特曼、被惠特曼塑造出来的惠特曼、美国大众塑造出来的惠特曼。像个迷宫是不是?自此惠特曼成为博尔赫斯偏爱的“理想作家”。在《自传随笔》中他写道:“全世界的诗人都是为惠特曼作准备的,不模仿他便是无知。”
博尔赫斯的文学生涯正是从写诗起步的。1923年他自费出版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印了300册,略获诗名。之后凭借《圣马丁札记》和《老虎的金黄》奠定了诗坛地位。
一战结束后博尔赫斯一家旅居西班牙,结识了极端主义领袖坎西诺斯·阿森斯。这群先锋派经常在马德里的庞德咖啡馆相聚,从午夜聊到凌晨。他们甚至在风月场所开会,以显示自己的放荡不羁。期间博尔赫斯撰写了不少诗歌和短篇小说,但后来都被他付之一炬。
22岁时博尔赫斯随家人重返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了约两年。他将表现主义、极端主义也带了回来。他的伙伴们很快意识到,这些先锋观念完全可以用作利器,刺向传统守旧的阿根廷文学。他们聚集到博尔赫斯周围,以先锋文学杂志为阵地,形成了一股新势力。
但博尔赫斯野心更大。1923年10月他读到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字里行间的“爱尔兰特性”深深触动。这坚定了他为阿根廷先锋派别开生面的想法。
小径分叉的花园
1933年8月起,博尔赫斯接连发表了好几篇“有关臭名昭著的人物的故事”,此即《恶棍列传》。这些“恶棍”既有美国南方的奴隶贩子、纽约黑帮头目,也有冒名顶替望族子弟的英国流浪汉,还包括日本幕府时代的礼官吉良上野介、中国清朝的女海盗郑寡妇……博尔赫斯的博学令人诧异,而他将历史与想象交织在一起叙述的能力更使人震惊。
但那段时间博尔赫斯的心情并不好。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爱情。说起来,除了玛丽亚·儿玉,他这辈子遇到的女人似乎只带来了沮丧和灾难。他的传记作者指出,博尔赫斯在小说中曲折隐晦地表现了这类挫败感,如《阿莱夫》《扎伊尔》和《埃玛·宗兹》。
在文坛上他同样不怎么得意。《恶棍列传》的“反英雄”赢得了部分读者,然而1936年的《永恒史》只卖出区区三十多册。1941年推出《小径分叉的花园》。这是一篇非常特别的“侦探小说”:它首次呈现了“小说—花园—迷宫”结构。博尔赫斯对此颇为自得,可是在阿根廷国家文学奖的评选中它连三甲都未能进入。
“黑暗、苦涩、失败、无数个无尽又无聊的夜晚,还有忽视”。博尔赫斯如此概括自己的中年境遇。这期间祖母和父亲相继过世,他的母亲则活到1975年。
对母亲博尔赫斯怀有某种复杂纠结的情愫。一方面,因罹患眼疾且长期独身,他需要母亲照料。数十年来母亲为他读书、念报、记录谈话、整理文稿,八十高龄还陪他上班、散步乃至于出国访问。可另一方面,博尔赫斯又不无摆脱“被统治”的渴望。他母亲也确实控制欲较强,曾不止一次地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儿子。
不过随着《杜撰集》的出版博尔赫斯声誉日隆。其中的短篇小说《南方》是他“最得意的故事”,而且得到文学界之外的瞩目。据说,物理学家费根鲍姆读完英译本后大为赞赏,推荐给了赫伯特·西蒙。这位人工智能创始人后来赴阿根廷与博尔赫斯会晤。
失明的黄昏
博尔赫斯的眼疾源自家族遗传,他父亲晚年失明,而他到57岁时也等同于盲人。他曾就此评论说:“我的失明就像一个漫长的黄昏。”
诡异的是,等到他看不见世界了,世界却开始看见他。1956年,阿根廷库约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随后他荣获国家文学奖。1961年与贝克特共享福门托国际出版奖,翌年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当选阿根廷文学院院士。此后他游历欧洲,出版诗集、小说集,获奖无数。唯一的缺憾是诺贝尔文学奖。他终身与该奖无缘,症结却在文学之外。
原来1976年博尔赫斯接受智利总统皮诺切特颁发的大十字勋章。皮诺切特以军事政变上台,被视为独裁者。此举激怒了瑞典文学院,使博尔赫斯彻底丧失了机会。
诡异的是,博尔赫斯曾经被当作“斗士”。1946年军人出身的胡安·庇隆上校当选阿根廷总统,实行一系列“庇隆主义”政策:强推工业化、深度干预经济、许诺高福利收买民心、严格的社会控制……而他的夫人,即大名鼎鼎的庇隆夫人更以传奇身世著称于世。
博尔赫斯却十分厌恶庇隆主义者,斥之为“一群无耻之徒”。他的母亲、妹妹和朋友因反抗而入狱,他本人则被打发去菜市场做“家禽和野兔巡视员”。他当然没有从命,而是靠讲学和办讲习班维持生计。1955年9月,深陷危机的庇隆被军人赶下台。那天博尔赫斯兴奋地走上街头,在暴雨中欢庆胜利。不久新政府任命他担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
一个反对庇隆的人为什么会接受皮诺切特的礼物?传记作者给出的解释是:天真。和文坛前辈聂鲁达一样,博尔赫斯对“文学介入现实”怀有热情;可是和同辈卡彭铁尔及后辈马尔克斯一样,真的面对现实又往往笨拙幼稚。这似乎是南美作家的通病。只有略萨算是例外。
不管怎么说,晚年博尔赫斯享受到了与其成就相称的尊荣。1985年9月医生确诊他罹患肝癌,次年4月,他和私人秘书玛丽亚·儿玉结婚。儿玉为德日混血儿,比博尔赫斯小37岁,母亲过世后承担起照料他的职责。两个月后87岁的博尔赫斯撒手人寰。
但他的影响力才开始发酵。王乐央于1983年翻译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这是他在中国大陆的第一本译著。对于这本小说集,苏童、马原、格非等人都念念不忘,麦家更是曾研读一年,至今能背出好些篇章。可以说,博尔赫斯照亮了一代中国先锋作家。
201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获得了阿根廷埃梅塞出版社《博尔赫斯全集》权威五卷本的版权。该版本收入了博尔赫斯与他人联合创作的幻想小说、散文及文论等,新增内容至少占三分之一。目前中文版全集已推出第一辑16册,预计到2017年将出完全部4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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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使用的各种工具中,最令人惊叹的无疑是书籍。其他工具都是人体的延伸。显微镜、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电话是嗓音的延伸;我们又有犁和剑,它们是手臂的延伸。但书籍是另一回事: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博尔赫斯,口述》
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死亡与指南针》
在蹩脚的侦探小说中,破案的“包袱”是物质方面的:一扇秘密的门、一把假胡子。而好小说的“包袱”是心理方面的:一句谎言、一种思维习惯、一种迷信。
——《博尔赫斯,口述》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
——《探讨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