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蒋方舟从老家翻出了儿时写的书、画的插画,然后发了条微博,自嘲当时是个“关注的内容非常狭隘的小朋友”。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个小朋友六岁半开始写作,至今已有二十年。
文 唐骋华 图 受访者提供
一代90后读着她的作品成长——这么说并不夸张,她生于1989年10月。所以她有底气告诫中老年朋友们:“别再假装你们懂90后了!”那么,懂90后的蒋方舟最近又写了些什么呢?答案是,她写了9个故事,集成一部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这9个故事彼此关联,你会在某个章节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蒋方舟说写这本书,掏空了之前人生的所有体验和经历。但不必担心,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经验,然后写下来。总有一天她会历经沧桑。
9个故事,一样的无奈
Q:《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一共讲了9个故事,先撇开内容不谈,这样的形式,是否在向塞林格的《九故事》致敬?
A:其实我本来想写11个故事,后来一则是怕别人揣测是在致敬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二来写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写不了那么多故事,所以变成了9个。比起10的完整和8的吉利,9个故事看起来更孤独。
Q:就是说“孤独”是这本书的主题?
A:我更想表达的是某种无奈。这本书几乎每篇小说都提到了家庭,就是因为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位,它的复杂和人性却不输给一个大公司作为。亲情比爱情更无奈,所有人爱所有人、所有人体谅所有人,但很多时候依然在无意识地彼此折磨。
Q:这种无奈似乎贯穿整本书——9个故事既独立又相关,这个故事里的人到下个故事影响了另一个人。这样的结构安排应该是有意为之。
A:确实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因为在生活里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总是陷入对他人生活的羡慕,可如果真的凝视他人的生活,又会发现那其实也是千疮百孔的。所以我让每个人物都活在他人的故事里,和别人、和自己互为镜像。
Q:这让我想起台湾作家蒋晓云,她的《百年好合》也是“每个故事独立又相关联”的结构。
A:我看过《百年好合》,是前两个月看的,很喜欢里面的“民国感”。还看了一本叫《奥丽芙·基特里奇》的短篇小说集,也是所有人物之间相互有联系。我觉得结构上的相似或许是无法避免的——尤其这又不算是我独创的写法,但小说之间表达的内容其实并不像。
Q:恰好你这本书第一篇的背景就是台北,有意这样安排?
A:以“台北”开头,是因为写那篇小说的那几天,台北天际线的形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Q:9个故事的发生地,你都去过?
A:这些故事的发生地,我除了武威和美国没去过,其他都去过。但是《武威·腿》和《美国·香气》里,主角其实也并未真正到达这两个地方。
接受平凡,但不忍受平庸
Q:你现在的文字基调有点灰色,比如你的主人公试图摆脱孤独和无奈,但总是回到原点。这恰好印证了书名: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A:他们的确都没有逃离最初的恐惧与厌恶,但是当再度回到生活,他们似乎又在灰暗的生活下发现了一丝亮色。所以我的小说跟“治愈”“暖心”“励志”无关,它就像卡夫卡说的,是那种“捅了我们一刀”的作品。
Q:我觉得有点像村上春树:在平庸的生活中刺你一下。我可以理解成反抗平庸吗?
A:“平庸”是无法反抗的——因为跟大环境作战,你很难胜利。但是可以抵抗,可以在内心搭建一个坚实的堡垒。
Q:你对平庸的理解是?
A:平庸和平凡不一样,平庸是对现有的生活和环境妥协了。无论你是一个官员、商人还是一个家庭主妇,如果你的审美标准、道德标准、价值标准不断沦陷,也没有拯救的欲望,你就陷入了平庸。我接受平凡,但是难以容忍平庸。
Q:很多人连平凡也接受不了。
A:很多人的困囿纠结,我想,是因为没有意识到某一个点。我特别喜欢西方的一句祝祷词:“拥有平静,接受你不能改变的;拥有能力,改变你可以改变的;拥有智慧,辨别两者的不同。”我笔下的人物,如果说他们生活灰暗皲裂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的话,是因为他们最后拥有了智慧。
Q:你平庸吗,或者说,你平庸过吗?
A:按照上面的标准,我没有平庸过,因为从来没有停止和自己、和环境做抗争。
Q:说到“抵抗”,你好像不能算典型,虽然你也批评教育体制,但你选择的道路,十分符合社会预期。你其实是这个教育体制下的好学生。
A:因为我觉得只有你进入现行教育制度的系统里——甚至站在它的顶端,你才能更全面地看待它。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而批判大学教育制度,就像一个拿着砖头在门外叫骂的流氓。所以我选择了上大学,上最好的大学,这样才能近距离地观察中国的精英教育,以及精英教育下的年轻人,观察他们会如何决定我们这个社会的未来。
Q:因此你的抵抗是比较温和、理性的,你不是用理想主义抵抗平庸。
A:我是很警惕那些以贩卖“理想主义”为生的人的,我尊重一切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人。他们并不是犬儒,相反的,他们很强大,他们抵抗着“劣币驱逐良币”的不公,也抵抗着整个社会弱肉强食的原则。
写作,只对我自己有意义
Q:《第一女生》之后你的创作以散文随笔为主,这次又回到小说,为什么?
A:我杂文写了太多年,小说却一直写得很业余。《骑彩虹者》是青春期苦闷的幼稚抱怨,《第一女生》就是讲校园爱情。其实都没有进入真正文学创作的范畴。我一直有这个焦虑,所以在大四和毕业第一年,我花了两年写了一部长篇,后来觉得完全没入门,就删得一个字都不剩。
我发现自己并不会写小说,所以就先从短篇练起,写了9个相互关联的故事,作为一种自我训练。写作的时候,我特别享受一个重新学习写作的过程。每天我都想象自己是一个在练习木工的小木匠学徒。
Q:就是说你还没有写出真正的长篇小说(希望你别生气)。当然对于一个年轻作家来说,我有点吹毛求疵。通过这次练习,你有写长篇的信心了吗?
A:我不生气,因为确实没有写出成熟的长篇。之前的小说都是未成年时候写的,是青少年荷尔蒙勃发的结果,而不属于正经文学创作的范畴。
这本短篇集对我来说是讲故事的练笔,写完之后觉得自己掌握了讲故事的节奏,更重要的是,开始信任小说这种文体——就像学游泳的第一步是信任水。我觉得自己可以在写小说的时候做到放松和坦诚,所以已经开始创作新的长篇了。
Q:就小说技艺本身来说,目前很难再有突破——无论长篇还是短篇,而一个有想法的作家总是力求创新。这会不会对你的新长篇构成压力?
A:并不会,我下一本长篇是一个非现实的作品,偏寓言,和这本又不一样。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新手”的好处,就在于还有很多体裁和创作上的空间可以去探索。
Q:你自己最佩服的长篇小说是?
A:太多了。比如《安娜·卡列宁娜》和《金瓶梅》是最近一年又反复重看的,因为它们对于人性的悲悯太磅礴了。甚至有时候你不觉得是人类在创作——因为人类似乎很难达到那种对人性的全知和关怀。技术上佩服的也很多,比如《哈扎尔词典》,颠覆了我们对小说创作已知的规律,完全想象不出作者是怎么写出来的。
Q:很多读者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在变,对你的期望也在变。这会不会构成另一种压力?
A:不会。因为我的写作只对我有意义。
Q:你不和读者互动?
A:比起现在的年轻作者,我算是和读者互动比较少的。我甚至有点避免和读者接触,我主要的读者人群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觉得当你对自己的读者了若指掌的时候,写作的时候脑海中难免出现他们的脸,不自觉地就开始谄媚,无法自由。
Q:顺便问一下,读者和粉丝这两种称呼,你更认同哪一个?
A:当然是“读者”。因为除了写作,我并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其他个性魅力。
我有没有结婚,关你什么事
Q:做了一年多的杂志副主编,你有什么感触?
A:感触就是纸媒难做,对热点事件的亦步亦趋经常显得很笨拙艰难。
Q:做媒体是耗费时间的,这会影响到你自己的写作计划吗?
A:不会,我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也不怎么社交,生活中爱好也不多。我只要保持每天有断断续续或者连贯的四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写自己的小说就足够了。
Q:这是你愿意在纸媒的最大理由吧?
A:是的,纸媒的工作模式给了我很大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由,能够写自己的小说。
Q:做媒体对你的写作会产生影响吗,比如对非虚构类写作的认识有所变化?
A:没有。反而是最近读了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一部讲真实凶杀案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感触很多。作者花了几年的时间,用近百万字的耐心去叙述一个真实案件,并且以此折射美国社会当时的种族矛盾。中国不缺这样的案件,缺这样的耐心。
Q:身为媒体人和身为作家,最大的不同是?
A:媒体人有跟踪这个时代热点的义务,没有取舍的权力;作家有权力对很多他不关心的事物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Q:从少年成名的才女到清华大学学生,再到杂志副主编,你始终受到瞩目,遭受的质疑也不少。我指的是有关你代笔的质疑。你是如何应对的,回应,或置之不理?
A:我小时候会想:“我一定要证明给你们看。”后来发现自己即使是一直这样写着,质疑的声音也没有消失。我意识到:第一,说服他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第二,很多质疑也并非善意和单纯,其中有很多复杂的利益是我不愿意参与和揣测的;第三,如果开始为了“证明自己”而做某事,那才是跳入了他人的陷阱。
Q:外部的争议会影响到家人吗?他们怎么看?
A:我爸妈经历了十几年的历练,神经已经变得比较强韧。但我内心其实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我是因为写作成名的那个,他们却要被迫和我一起承受争议。尤其是前段时间有人打骚扰电话谩骂,甚至打电话到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去谩骂,这对我来说已经超过底线了。
Q: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微博上也提了,那我就想问:每当你被问到“你妈妈有没有逼你结婚”,你的真实反应是什么?
A:内心反应是:关你什么事。
快问快答 Dialogue
Q=生活周刊 A=蒋方舟
Q:最近读什么书?A:特德·姜的《我一生的故事》。
Q:看了哪部电影?A:《疯狂的麦克斯4》。
Q:青春期的时候最大的烦恼什么?A:矮胖。
Q:现在最大的烦恼是?A:矮。
Q:最怕什么?A:创作力枯竭。
Q:写作的初心是什么?A:了解自己。
Q:现在为什么而写作?A:因为不能不写。
(本刊记者张晓雯对此文亦有贡献)
Jiang fang zhou蒋方舟
1989年10月出生,七岁写作,九岁出版第一本书《打开天窗》,后来又相继出版《正在发育》 《青春前期》《都往我这儿看》《我是动物》《邪童正史》《舌头的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