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生活周刊 A=林少华(翻译家,村上春树“御用翻译”)
村上在品味“绝对孤独”
Q:村上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主题是“孤绝”,怎么理解?
A:孤绝,就是孤独到绝顶。村上的作品一以贯之地弥漫着孤独——个人对于周围环境、对于社会、对于体制那种违和感、游离感、错位感。随着年龄的增加、感受和认识的加深,孤独渐渐变成了一种近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悲凉感、绝望感,那就是孤绝。
Q:这意味着村上对“孤独”的理解随着年龄在变化?
A:是的。年轻时候的孤独是“相对孤独”,它可以事后修补、挽回,也可以抚摸、把玩。这本书描写的却是超过一定年龄以后的“绝对孤独”。它拒绝把玩、拒绝抚摸、拒绝升华。
Q:那村上是怎样面对和处理这种“绝对孤独”的?
A:放弃。村上以往的作品也讲孤独、也讲消失,但主人公总要寻找。说起来,可能更侧重于寻找。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主人公,是任凭对方消失,而不再设法寻找。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孤独地品尝苦果的“失去女人的男人们”。
Q:那么,在这些“没有女人”的小说里,“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A:我觉得女人在这本书里是个符号、是个象征、是个隐喻。换句话说,你缺少什么,女人就是什么,可以是车子、房子、票子,也可以是工作、升迁、自由、体面、尊严。
Q:从语言和文体上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有什么创新?
A:翻译过程中,我是被村上的文体所深深折服了的。他的文体极具质感,内省、内敛而又不失温情,虚玄、空灵而又不失底蕴。打个比方,我就像一个老木匠,拿起久违的斧头、凿子,对准散发原木芳香的木板,有一种切切实实的快感。
Q:作为村上的“御用翻译”,您对村上作品在中文世界的传播不可替代。但也有人批评,你翻译的并非百分百的村上,我们看到的村上文体,带有林少华的烙印。
A:当村上穿上中文这套戏服,演完、谢幕、下台,脱下中文的戏服,和原来的村上必然有错位。我翻译的村上,说白了,我是这么看待他的,所以我这么告诉你。我翻译的始终是“林家铺子”的村上春树。这次找了6个人翻译这本书,就是想让大家看一看是不是有6个村上春树?肯定有微妙的区别,甚至比较明显的区别。
Q=生活周刊 A=走走(作家,《收获》杂志编辑)
不说出来的才有价值
Q:在读书会现场你说村上是“女性主义者”,但没展开,现在能谈谈理由吗?
A:村上笔下的女性都比男性勇敢,更能面对真相,从《挪威森林》到《且听风吟》都是这样。女性总是更敢于面对,说我要走了就走了。反而是男性很脆弱,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Q:在和林少华对谈时,他似乎不太理解你的这个思路。
A:林少华先生所认为的日本女性是《源氏物语》里的,被玩弄、被欺凌,孤独一生。他有这个印象在,这是时代的错位吧。真的进入日本,不管是通俗小说,还是纯文学,都会发现不是这样的。现代日本的男女关系非常平等,尊重个人隐私,即便是在夫妻之间。
Q:那你怎么看待书中那些“没有女人的男人”,他们心事重重却欲言又止,到最后你也搞不清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A:这是日本的文化吧。你去看日剧,日剧是商业化产物,但体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如果我把心中的情感直接告诉你,是廉价的、没有意义的。只有藏在心中不说出来的才有价值。从川端康成到东山魁夷,都如此。村上也是在这个脉络里的。
Q:听上去有点像上海人,是不是因为你是上海作家,所以特别能理解?
A:上海人保持的是人的距离、物的距离,但不是情感的距离。这叫“分寸”。上海人喜欢你,还是会表现出来。日本人不一样。有一首歌,大意是:天明前我来到你窗下,露水把我的白袜子打湿了,你在睡觉,不知道我来过。这才有价值,说出来了就没有意义。
Q:从作品本身看,《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和村上以前的作品有何不同?
A:没什么不同,保持了一贯的水准。不能说它有亮点,比如挑战了什么,但确实各个方面都比较圆熟。
Q:村上的风格和欧美流行的轻小说似乎很像,结构、情节简单,情绪也是淡淡的。
A:“轻”是世界化现象,但日本的“轻”跟欧洲不一样。欧洲是整个打通的,再怎么轻,作家总是情不自禁地关照到很多人和背景。日本的轻是我身处自然当中,我看到的是怎样,我的小世界就怎样。日本小说可以罔顾所有的背景,只要这个小宇宙围着我转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