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对古书收藏心有所感的韦力,拉朋友拓晓堂多次长谈,出了本《古书之媒:感知拍卖二十年摭谈》。全书分七章,每一章的标题都颇有趣味:忠义录、考工记、艺文志、百艳图、英雄谱、先贤赞、清暇录。一问,果然都是韦力珍藏的古书,正好拿来活学活用。
古书收藏圈是这样一个圈子——你很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或者以为,收藏古书的必定是些不接地气的老学究。但这圈子不仅真实地存在着,而且,中坚力量多为四五十岁的成功人士。
而古书,也并非总是脏兮兮的,它亦有耀眼时刻。2012年6月,苏州过云楼藏书拍出了2.16亿元天价,震撼拍卖市场。当然,多数时候,古书市场确实是静悄悄的,远不如艺术品市场热闹。
在拓晓堂看来这十分正常,因为古书收藏的门槛向来就高。
拓晓堂,原供职于国家图书馆,1994年加入中国嘉德拍卖有限公司,任古籍善本部总经理。当年秋,他组织了中国古籍善本第一场专场拍卖会。这被韦力视作“新纪元”——中国古籍的拍卖市场自此打开,并彻底改变了古书收藏的生态。
韦力也是奇人,1964年生,古书收藏圈没有不知道他的。据他说,此前古书交易有两个渠道:古籍书店和私人买卖。后者偏少,以前者为主。“每座大城市保留一家古籍书店,比如北京中国书店、上海博古斋、无锡古籍书店……”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进古籍书店都是有门槛的。
韦力回忆,中国书店在北京琉璃厂设多家店面,其中有“读者服务部”。“那是个套间,一间套一间。”最外层是普通线装书,连乾隆以前的本子都很少。往里一层,专供图书馆和公共单位,凭介绍信才能进。再往里是首长服务室,到一定级别才能进。“你就明显地知道,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是你根本没有资格。你作为读者是最末等的,只能买最破的书。”
改革开放后情况有所改观。1983年“古旧书市”在北京琉璃厂举办。韦力还记得当时的盛况:“书店拉来一卡车书,往院子里一倒,堆成座小山,每本五角钱。”爱书人随即蜂拥抢购。韦力一口气花掉100多元,“现在一本都要超过两百元了。”
从此,韦力成了书市和书店的常客。那年头古书尚未得到重视,虽然书价也顶好几个月工资,但和今天比较,就算“捡漏”了。那时“捡漏”还有条途径。文革后一些人家的书被部分发还,但主人已逝,居住面积又变小,子女愿意出让。韦力由此得了些好书。
1994年嘉德开启古籍拍卖专场,好日子走向终结。韦力发现,受高价格吸引,越来越多的古书不在书市、书店现身,而流向拍卖会。爱书如痴的他,不得不转换战场。同时投身商界,赚钱买书。据说,他收入的90%投到了古书上。
对话
Q=生活周刊 A=韦力
古书拍卖,爱恨交加的旅程
Q:您在《古书之媒》里说,古书拍卖刚出来的时候您不接受。为什么?
A:当时得书的主要渠道是古籍书店,而拍卖把价格一下子拉起来了。刚开始,古籍书店没有迅速反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同一部书拍卖行拍了3万,古籍书店的四五千,我是老主顾,打7折,基本上十分之一的价钱买了。所以我认为拍卖的形式是胡闹,利用人们对古籍书店的不了解。在拍卖行买的人是傻瓜。
Q:那时候去拍卖会拍古书的都是些什么人?
A:大部分是喜欢艺术品收藏的,但对古书行当并不熟悉的人。他有这样一种心理:一幅明代绘画拍几十万,一部明版书才两三万,他觉得便宜了。他不知道古籍书店几千元。信息不对称。我认为长久不了。人们慢慢会知道,古籍书店更便宜,那为什么要买贵的呢?但慢慢情况变了。最初价格一拍贵了,我就去书店买,可后来书店也发现了。结果,只要拍卖行拍出这个价,书店的书就提到那个价。并且书店也可以把书送拍。拍卖行是偶然性很强的地方,买家互相斗气,会把一般的东西抬成天价。而你搁书店卖,只会打折不可能涨。于是好书都送到了拍卖行,架子上捡不到便宜了。
Q:这两年古书往往拍出天价,您认为原因是什么呢?
A:不可再生性。书画呢,以前有齐白石,今天有当代大师,明天还会有。永远有大师永远有精品,层出不穷。古书不是,它有恒定量。所以古籍书店有句话:“好书卖一本少一本。”它并不愿意送拍,但书店是经营单位,有压力。它明知道卖库存对它没有益处,但是要生存,完成利润指标、发员工的薪水奖金,就靠卖古书了。
Q:拍卖行拍的古书主要来源于古籍书店的送拍,但书店库存有限,由于价格越来越高,它也很难购入新的。那书店岂不是坐吃山空?
A:这的确是古籍书店的困境,各家都出现货源紧缺的问题。何况,古籍书店本身的负担也比较重。20世纪50年代搞公私合营,除了店面,还有大量人员合并进来,以至于很多古籍书店养的退休员工比上班的还多几倍。以前没社保,这些人由企业负担,包括医疗报销等等。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办法的事情。
古法收藏,遵从文化传统
Q:据说您每年买古书要投入600多万,是这样吗?
A:这只是个平均数。买古书是被动过程,不是你能先想好的,今年500万、明年600万,不确定的。比如有的书一出来就1000万,你不能说今年我就花600万。明年呢,没有你想要的,手头有1000万也只能看着。
Q:您曾说自己的藏书观念和郑振铎、阿英那一代藏书家不同,为什么?
A:每个人都会受时代的影响,郑振铎他们就受新文化运动极深的影响。据我的思考,他们的思路有点像西方文艺复兴。文艺复兴的重要方式,就是用戏曲、小说和诗歌打破中世纪的禁锢,以此启迪民智。新文化运动先驱可能也是这种思路。为了打破封建、冲破思想禁锢,他们就抬高小说、戏曲,提出了“四大名著”,强调元曲的价值,等等。而在古代藏书家那里,这些是民间玩的东西,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要知道,中国古代的分类法——经史子集,是有尊卑之分的。经最重要,史次之,子、集地位很低。小说就放在子部嘛。新文化运动后这些全都倒过来了,子部、集部最尊,接下去是史部,经部几乎无人读。反映到藏书上,那一代藏书家如郑振铎、阿英,都注重子部和集部的收藏,使这个门类大为兴旺。
Q:对此您不认可?
A:我并不是反对这种观念,而是觉得,中国的文化体系,从孔子以来有2400年都是一个体系,只有近100年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新文化运动有它的使命,他们要打破传统、启迪民智。他们错吗?他们没错。那是他们的时代性。而今天我们的时代性是要遵从传统。我们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古代,所以在藏书方面,就要客观。就是说要尊重历史原貌,而不是用今天的眼光来批判古人。
Q:这种认识是一开始就明确的?
A:不是的,刚开始也不懂,人非生而知之者。我刚开始收藏是杂乱无章的,只是凭一种本能的爱好。但是既然喜欢古书,就要了解古书的历史,慢慢就明白了什么是正史。再加上与老一辈的接触,他们对新玩法不认可,我就更坚定了这条路。
Q:您的藏书体系除了按经史子集分类,还有专题性分类。这是为什么?
A:古人藏书是从内容角度着眼,今天我们还会从印刷角度着眼,比如说活字本的收藏。活字印刷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但是活字本书又很少,那就作为专门收藏。活字本书自然经史子集都有,不好分散了放,那就按专题来。这叫既遵从传统,又有创新。
痴迷,因为有先天的爱
Q:您究竟有多少藏书?
A:我最近在整理书目。其实这是我第四次整目,因为越整越严谨,就会推翻再来。新的整目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估摸着算,大概有七八万本的样子吧。
Q:整理书目是要做什么?
A:从1949年之后,私人书目只出过郑振铎的藏书,并且他是逝世后别人替他整理的。也就是说,六十五年来出版的书目有几百本,全是公版的,私人自己整理的私人藏书书目,再没有过了。所以我觉得很有意义,要认真地弄,作为标志性的东西。
这部书目出来,能让研究者知道一个私人藏书家的着眼点在哪里。一个人的藏书代表了一个人的取舍,通过书目可以分析他的价值观、学术趣味。
Q:那您藏书的着眼点在哪里?
A:中国古籍的人文价值和学术价值,而不单纯是某一个行类。有人专门藏各种版本的《红楼梦》,有人专门藏版画,都无可厚非。但对我来说,这样中国整体的文化风貌无以体现。因此,我注重历史上名著的重要版本。
Q:晚清张之洞写过《书目答问》,您的书目,跟他是否构成一种传承关系?
A:《书目答问》是中国历史第一部系统的国学重点书目,我在六七年前,和来新夏老先生、天津市图书馆古籍文献部李国庆主任进行了增补,出版了《书目答问汇补》,总计110万字。这部书目当然有其价值,但它最大的问题是,只谈书名和版本,没有提要。而我做的是提要式的,每一本藏书都会写提要,详细很多。什么是写成提要式的呢?就是让学者们知道某一本书说了什么、写了什么,让研究者有个概念和方向。
Q:那您得把每一本古书都看一遍啊。
A:是的,我要翻阅每本书,还要查资料。做了十一年还没做完,就是这个原因。目前已写了400多万字,全部完成后应该在500多万字的样子。慢慢来、慢慢整,并不急。
Q:痴迷古书三十多年,您对它的热爱究竟从何而来?
A:喜欢这东西,很难说。我个人的看法,人有收藏的癖好,先天的成分占多数,有收藏癖的基因在。收藏书几十年,我认识各界的人,有的学者天天接触古书,有的人在图书馆工作几十年,但他们对古书一点感觉也没有,认为脏脏的,为什么要喜欢?但我看到就有本能的亲切感,想拥有。好也罢坏也罢,且不评论,但我觉得,爱不爱书跟有没有知识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对它有先天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