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亨利·列斐伏尔的美学立场中,空间是物质性和社会性相重叠的存在。露台恰巧就满足了这种物质性与社会性的关联。 如今,上海的各式露台,是这座城市的标签。那些忽远忽近、或高或低的露台,散落在城中,各自圈出一方天地,人们靠近露台的原因不尽相同:在街边露台,望向形形色色的人群,每天与各种偶然擦身而过;在花园露台,思量不可言说的心事,任花香冲淡了离愁;在高空露台,仿似坠入云端,和浩渺天空贴身飞行;在酒吧露台,一个人的寂寞变成一群人的狂欢,挥洒肆意的青春;而到了自家阳台,卸下平日里伪装的灿烂,和内心的自我握手言和……露台,安放了人们各自的心事,也成了记忆深处黏附的胶片。 张爱玲在散文《我看苏青》里记录下感怀:“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层峦叠嶂。我想到很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它既触及了沦陷都市的乱世浮华,又混杂了一种人类文明的末世体验。触发张爱玲这一“乱世”体悟以及“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的时间是1945年元宵节的黄昏,空间则是张爱玲自己的居室——常德公寓顶层65室的阳台。 素有“城市猎人”之称的海派作家王唯铭深谙上海建筑之道,他说露台满足了上海人对富足生活品质的想象,虽然现实里头它并不鲜见。位于法租界的兴国宾馆,那里有全上海最顶尖的花园露台,视野开阔,足有三四十平米。当时建造兴国一号楼的是太古洋行的大班。东侧有单层附房与主楼相接。宅前有露台及大草坪。建筑外观为英国帕拉第奥式,浅绿色铜质四坡屋面,外面以白灰粉刷,整个建筑呈横三段纵三段的古典构图。离兴国宾馆主楼不远的西洋别墅楼群里,李鸿章的丁香花园的二楼也有一个露台。在老上海的概念里,露台主人一定拥有顶级奢华的生活,才会称得上偌大的私人露台。 据王唯铭多年来的观察,上海的旧式里弄、花园洋房,严格意义上的露台其实并不存在。英式洋房、法式洋房几乎都是没有露台的。只有西班牙式的洋房才会有露台。在新华路一带的外国弄堂,哥伦比亚住宅圈里,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没有露台。但当年还有个阶层,从他们的生活轨迹里可以依稀所见露台的模样。它是那些中产阶级的阳台,藏在当年的石库门里,用铁栅栏围着,半开放式的空间,既私密又不失于和外界的连接。从某种角度上理解,阳台更像是中产阶级生活的“准露台”。除了阳台,建筑内部的回廊、空中走廊、屋顶花园也可以被视为露台的亚种。礼查饭店3楼有一个漂亮的回廊,供客人欣赏饭店内部的风景,它在墙顶辟出一个空间,用栏杆围了起来。现在老上海的英国房子里面有很多这样的回廊。 在法租界住过7年的“海漂”姑娘桑桑,挑选上海居所的先决条件就是一定要有一个小的阳台。哪怕居所的设施再简陋,家具再老旧,阳台是一定不能缺的。对于这些无根的“小草”来说,阳台是她们和外界联系,真切感受这座城市脉搏的存在。提子的露台咖啡馆,一度成为沪上文艺小青年的聚集地,摇滚、民谣,身体的荷尔蒙和狂躁的青春,这里还有她自己的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对法国归国华侨JP来说,露台正是一个家的基本配置,他背负父辈希冀消耗在路上的叛逆,还有对血脉之地的渴望与连接,都承载于高安路老弄堂里的几尺露台。 露台安放了每个人的心事,也满足了人们的各种幻想:若干年前,在徐静蕾主演的青春偶像片《情书》里,野孩子和徐静蕾的脸都已模糊,只记得徐静蕾家里那个超大的屋顶露台,背靠外滩,把无限江景都照进了自己家里。那种羡慕嫉妒恨,让很多过客都难忘迷离的上海夜色;赵薇早期主演的《老房有喜》,七十二家房客居住的顶层势必有一个露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幽会之地几乎都发生于露台;佐罗挥着长剑跳进城堡里的露台,嫉恶扬善之后又总是从露台翻身而出…… 现实中,在魔都妩媚的夜色里,露台可以很奢靡,用露台美景佐以美酒、美食,秀色可餐,成为高大上狂奔而去;露台可以很文艺,吉他弹唱、小众电影、艺术沙龙,调和成小清新的氧气;露台也可以很自我,冲破水泥森林,捏成我们幻想的世界。每个人都会在心中想象出一个露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