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逸舟 图 资料
不得不为此惊叹:苍茫宇宙间,人真是一种奇妙而偶然的存在。帕斯卡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为脆弱的东西;但他却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的思想、人对于宇宙万物的意识以及人对于自身意识的反思意识,这既是其生命自由的轻盈之处,也是其自由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数千年来,在层层叠叠观念的迷误中,人类蹒跚地走进自身本质的渊深之处,有如一条孤舟在漆黑的暗夜中驶向凶险莫测的大海深处。
读完《阿尔伯特·卡埃罗》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但凡大诗人、大思想家,必能以其感受的清新与思考的深邃,教我们重新体认存在、意识与自我,重新审视观看、感受与思考,重新评价言说、真实与生命。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就是这样的一颗闪亮的星辰。
思考起源于惊异。正是惊异,开启了我们对于宇宙本质和人类自身本质的追问。在人类思想史上,有时提出一个问题,提出一个正确的问题,以一种正确的方式提出同一个问题,往往与对问题的解答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有时甚或更为重要,因为它启迪了一个全新的运思方向。
康德思想以“人的本质是什么?”,“何为自由?”为基础为近现代社会的上层建构确立坚实的人性基础。然而,为理性主义时代那些启蒙思想家们所憧憬的整全人性和美好社会理想却并未实现,“自我”意识日益成为新的自我囚禁的牢笼。于是,克尔凯郭尔发出对于理性的质疑,叔本华开始了对于意志及其表象的思考,尼采发出对于“超人”的呼唤。
二十世纪,在佩索阿之前,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是反形而上的,尼采的思想是超越善恶的;在佩索阿之后,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是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或“无涉”人本主义的,这绝不是偶然的现象。佩索阿深刻地感受到了时代的病症。
当思想成为桎梏时,就应该放弃这种思想;当自我成为新的牢笼时,就应该扬弃这种自我。在卡埃罗的诗歌中,表现出明显的去形而上、去观念化思考的倾向。放弃抽象的观念,回到具体的真实的存在,辨析自然万物、万有存在间的细微丰富的差别,恢复感觉的人性和人性的感觉,重新弥合现象与本质、殊相与共相的割裂,这是佩索阿所要求于我们的“观察”,也是他对于自柏拉图以来两千多年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反拨。
纯粹的“观看”应当去除“自我”的遮蔽,以纯然澄澈的自然之眼观看,去发现存在之真实与真实之存在。
存在自身就是时间性的。正是基于对于这一本质的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态度差异产生了诸多思想的差异。时间性从来都不是我们通常所想象的如箭矢般的运动那样单向的、线性的、匀质的,对于未来的期待产生于过往,对过往的构建和解释则离不开对于未来的期待,主体意识的根源实与时间性概念密不可分。西方
文化中所反复追寻的人的能动的创造性自由来源于此,随之而来的迷乱、疯狂和妄想亦来源于此。佩索阿的《守羊人》第44首,在我看来,就是对于这种时间观所隐藏的巨大虚无的深深质疑:
夜晚我突然醒来/我的闹钟占据了全部的夜晚/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黯淡,墙泛出微微的白色/外面一片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因为,我的闹钟用它的渺小填满了巨大的黑夜/而它唯一的象征与意义在于/用它的渺小去填满巨大黑夜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守羊人·第44首》
在卡埃罗的诗歌中只有很少的意象,或者说不是意象,而就是事物本身,例如树木、石头、河流、太阳、月光,此外也几乎不存在任何比喻和象征。因为,卡埃罗教导我们的正是抛开所有这些类比、比喻和象征,对于每件事物“只能让人想起它本身”。
他呼唤一种新的感受方式、新的言说方式,并将言说等同于感受,去面向存在的真实。他要求我们重返真实,把足踏在坚实的大地之上,在面向存在的真实中重建生活的意义。
注:本文中摘录的佩索阿诗歌译文全部选自闵雪飞译《阿尔伯特·卡埃罗》(商务印书馆,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