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顾文豪 图 资料
1938年,毛姆64岁,一辈子都在观察人性书写人性的他终于感到厌倦了:“我不仅厌倦了人,也厌倦了和自己生活的人,以及自己所过的生活。”于是再度丢出一份毛姆氏人性观察报告,《总结》。
全书共77章,每章亦无标题,最是碎语闲谈,颇有一份英式随笔的从容与闲易。题材不拘,举凡文学创作、读书心得、生活琐事、玄想体悟皆有涉及,浑然一本口角波俏的语录。虽然所谈甚多,细想来倒仍旧有一主线,那就是时刻“以自我为中心”,这并非托大之言,而是“因为我只能探讨这些影响过自己的主题”。我们见多了随时随地准备对世间万象作出所谓点评的作家,即便其实他们中的好些人对于自己所言说的对象的了解之陌生程度实在令人惊讶,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扮演全知全能的文化大家形象。与他们相比,骄傲的毛姆实在谦虚到了极点,他事先声明“如果读者有耐心读完下面的内容,就会发现我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所能确定的事情是很少的”。
而对于这“确定”的部分,毛姆可就一点不客气了。譬如他极为反感作品的晦涩,“对于那些要求读者需要努力才能理解他们意思的作家,我从来没有太多的耐心”,而之所以写得晦涩,通常是“因为他们没有不辞辛苦地学习怎样写得明白”,而且“作者自己对自己的意思都不十分确定”。于是作者就故意地晦涩,或是幻想某个他不怎么明白的词语包含着远多于他所意识到的意思,或是以贵族式的唯我独尊扮饰自己,于是读者就无法侵犯他的“圣地”。这点连法国“纯诗人”马拉美也难逃诟病,“他的很多语句很优美,但其诗歌的题材都是那个时代的滥调”。
至于我们所知道的那些文学史的长串名字,毛姆更是一点不留情面。沃尔特·佩特,他是文学世界里普通而可憎恶的类型的一例,对文化自负的人;诗人赫里克,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然而没人会说他除了讨人喜欢的才干之外还拥有更多;斯威夫特,当然完美,然而,完美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很容易乏味;莫泊桑是一个聪明的说书人,但最多只能算效果精彩,其“本质是一个衣食无忧的推销员,他的眼泪、他的笑声像是从哪家外省旅馆的商务室传来”;高尔基论才华很平庸,尤其是他开始讨论形而上的问题,益显浅薄,如果说他有才华的话,那这才华只是自于他的出身——“他是作为无产阶级写无产阶级,不像大部分的作家是作为资产阶级写无产阶级”。够了,够了,呜呼哀哉。毛姆拉起窗帘关起门来说的话,实在叫我辈凡夫俗子听得胆战心惊。
事实上,对文学家而言,说对一句话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文学家的主要任务是把话说得漂亮,错也要错得让人印象深刻独一无二。不过要是就此把这书理解为一册吐槽大全,未免买椟还珠了。再说得明白点,毛姆之所以敢有如此多的神吐槽,完全是因为他对人对人性多年来的精到观察。所以那些我们奉之若神明的文学家,在他看来,不过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透过层层叠叠的作品窥见每位作家的心灵底片。
我特别喜欢他对人性虚伪面的不遗余力的讽刺。在他看来,“教养的唯一用途就是让人堂而皇之地说废话”,并且老实承认自己“曾经为一些无价值的东西作出牺牲,因为我没有承受痛苦的勇气”。所以他尤为痛恶的不是人的软弱,而是人的怯懦。对不负责任、见风使舵的人他不留任何余地。因为总的来说,好人和坏人之间并没有道德家使我们相信的那么大的区别。毛姆并不以为苦难会使人更高贵。苦难把人们注意力吸引在细小的事情上面,没有使人超越人本身,却使人称不上真正的人,“我们不是从自己的苦难,而是从他人的苦难中才学会了顺从”。
因为不对世界抱有过多的敬畏感。即便那些过去时代的伟人,毛姆也觉得所能给予的最高敬意就是“不以敬畏之心去面对他们”,这样才是真的承认“他们对我们而言还是活生生的”。面对老年,面对将在这个世界不作更多的停留,毛姆的解说让我感动,“老年人从人类自我主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最终自由了”,它已经完成了生命的模式,而如果一个人谨慎地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加以限制的话,就会发展出真正属于自己独特个性的东西,也“就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来生了”。因此,关于生活,关于生活之美,毛姆到此给出了一个简明的回答,“每个人的行为都该符合其天性和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