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台湾作家、艺术家蒋勋颇受瞩目,他的《孤独六讲》《生活十讲》等书广受好评,最近又推出了新作《少年台湾》。他解析《红楼梦》《清明上河图》也是受众颇多。其原因,是因为蒋勋谈的是美学,也是生活。“生活美学”加上天生的好嗓子,让蒋勋成了最流行的美学大师。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蒋勋
1947年生于西安,祖籍福建长乐,成长于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赴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先后执教于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大学等,现任《联合文学》社长。著有诗作、小说、散文、艺术评论等,代表作有《孤独六讲》《生活十讲》《天地有大美》《汉字书法之美》等。
蒋勋大学念的是史学系。受诗人痖弦影响,他原想投身戏剧领域,可当时台湾戏剧界的流行观念与他格格不入,只好忍痛转向。在改投美术系、哲学系遭家人反对后,蒋勋进入了“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
“以往我对文艺的爱好是主观的,但经过史学训练后,我开始把文学艺术摆回其所在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中,而不再停留在少年时期那种浪漫的主观判断上。”蒋勋说,历史学背景让他得以从“主观感性艺术”走向“知性客观的艺术史研究”。读他的《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美的沉思:中国艺术思想刍论》等书,听他讲解《寒食帖》《清明上河图》,皆能窥出史学的门径。
但为什么将史学方法运用于探究艺术,而不是单纯的研究历史?因为那些血腥残酷的历史事件令敏感的蒋勋倍感恐惧,“权力争夺真是好可怕。”唯有艺术,才能抚慰和提升人性。他举例说,明亡后石涛、八大山人等优秀人物都走上了艺术道路,是想获得超越于政治之上的价值观。“当前朝的仇恨消失,我们才发现,他们在艺术上营造了崭新的视觉空间,为后人理解当时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线索。”所以,艺术才是永恒的。
随后,蒋勋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艺术研究所读了两年,在名师指点下,钻研历代文物。为他日后讲先秦、讲唐诗、讲宋词、讲红楼,奠定了国学根基。
1974年蒋勋赴巴黎留学,严格的美学训练、广泛的美学实践使他迅速成长起来,尤其对“还原法”情有独钟。所谓还原法,指将艺术作品还原为作者的风格,再进一步还原到作者所处时代的风格,最后还原出当时的社会环境、现象。这对蒋勋影响深远,基本构成了他的美学探索的路径。
西方“异文化”也提供了反照中华文化的资源。游历欧洲的时候蒋勋发现,欧洲人强调独立,年轻人敢满世界地闯,活得自我、潇洒。相反,华人总爱挤作一团,每个人都很委屈,“是不是中华文化已经老了,失去了动力和勇气?”他自问。追问数十年的结果是写出了《孤独六讲》《天地有大美》等。
留学回来后蒋勋被纳入学院体制,讲课、研究、发论文,履历在逐步升高。有一天,他却辞职了,“生命一旦稳定就没有危机感,生活就没有活力。”另一方面,蒋勋觉得大学里的高头讲章离普通人太远,离生活太远,“而远离了日常生活,美又在哪里呢?”
从1980年代起,蒋勋在新竹科技园区的IC之音开课,主讲“美的沉思”。起初除了“小猫两三只”,乏人问津。但渐渐有了人气。蒋勋勾勒出的听众形象是:“名校毕业生,三十七八岁,企业骨干,有期权、股票分红,很多年没休假,一直熬到过劳死。”刚开始他们是很功利的,一上来就问:“我女儿五岁,学钢琴好还是学小提琴好?”蒋勋答:“你先不要管钢琴还是小提琴,你可不可以每天抱抱她,让她感受父亲的体温?”
这其实就是蒋勋提倡的“生活美学”——通过生活的细节领悟美、感受美。
由于讲得好、讲得入心,名气越来越大,林青霞说蒋勋是她的“半颗安眠药”。豪门贵妇也结伴来到“红楼梦私塾”。讲到贾琏在外包养尤三姐时,蒋勋注意到,她们是有感触的。
更多时候蒋勋是讲给普通人听,特别是讲给年轻人听。凡有华人的地方他都愿意去讲一讲,并管自己叫“美学传道者”。蒋勋觉得,中国人活得太累、太委屈,如果能从生活中发现美、从美中发现自我,境遇就会好得多。
谈孤独:懂得孤独,才有自我
生活周刊:您最打动我的一本书是《孤独六讲》,您逐个分析了情欲孤独、思维孤独、语言孤独、伦理孤独等等,您很小就感受到了孤独?
蒋勋:是。十三四岁开始发育,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骚动,可难以启齿,不敢跟爸爸妈妈讲,不敢告诉老师,很恐慌,自己偷偷地探索,觉得特别孤独。很偶然的,我读到了《红楼梦》,当我看到贾宝玉也有性幻想,有梦遗,吓了一大跳!曹雪芹告诉我,贾宝玉13岁了,你也13岁了,发生这些事情是不意外的。《红楼梦》的及时出现对我是一种救赎,让我知道了如何面对、处理自己的孤独。
生活周刊:这种孤独不仅仅来自于童年经验吧,您还出版了《因为孤独的缘故》《苍凉的独白书写》等书,包括新作《少年台湾》,都在反复申诉着孤独。您也谈到过,我们的氛围会让人的孤独感更强烈。
蒋勋:是。在汉字里“孤”和“独”都不是好字,失去父母照顾的小孩叫孤儿,没有小孩照顾的父母叫独居老人。我们非常怕孤独,所以你一生都没有独立的自我,你永远处在各种人际关系里——你是爸爸妈妈的儿子、女儿,你是丈夫的妻子或妻子的丈夫,你是老师的学生或学生的老师……你的自我系于他人身上。
这样就能逃避孤独了吗?不是的。有自我才能对话,即便身处沙漠,你还可以跟星空,跟狐狸、黄羊对话。但你没有自我,就算生活在城市当中,人跟人也是不对话的,甚至害怕别人。华人那么爱热闹,就是缺乏安全感,太孤独。
生活周刊:您认为这与传统文化有关,在这方面,您一直批评儒家。
蒋勋:非常批评。儒家文化有了不起的地方,但对私生活太严厉,阻碍年轻人发展独立的自我。我小时候在房间里看书,大概每过十分钟,妈妈就会来看一看我在干什么。我发现我的学生,问他任何问题都很犹疑,最好回家先问问爸爸妈妈。我很奇怪,你都20岁了,没有自己的主张吗?父母是爱你,可最后却以爱你的名义使你失去自我。
生活周刊:所以大陆有网友组建了“父母皆祸害”小组,您怎么看?
蒋勋:我当然不认为父母是祸害,可是整个华人世界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家庭太保护孩子了,把少年人的思想都框住了。讲不好听一点,家庭真的变成了牢笼,我们一辈子活得好委屈。
生活周刊:所以您主张要向西方文化学习面对孤独的态度。
蒋勋:是。在欧洲读书时我发现,他们从小就把孩子训练成独立的个体:你是我的小孩,但你的意见是独立的,我尊重你。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太阳叫Sole,唯一的意思。他们认为孤独是唯一,是与众不同,是做你自己,所以孤独是伟大的。这个观点我不仅在台湾讲、在大陆讲,世界各地有华人的地方我都在讲,我写了那么多孤独的书,就是希望帮助那些在儒家训练系统中成长的孩子能独立思考。
谈行走:走出去,看这个世界
生活周刊:您非常重视旅行,并且认为这是培养孤独、走出自我的重要方式。
蒋勋:我一般不说是旅行或旅游,我用的词是“出走”。一个人在某个环境待久了,会失去敏感,没什么能激发他的。这时候,就需要出走。出走和孤独是什么关系呢?你一个人背着包走青藏高原,或者走丝绸之路,从长安城(西安)一直走到欧洲,你可以知道什么叫孤独。因为那时候你没人可以说话,只能和自己对话、和宇宙对话,这能让你真正壮大起来。
生活周刊:到世界各地去走,这本身就是对儒家文化的一种“出走”或者说超越吧?
蒋勋:是。我们华人在儒家文化里待久了,儒家讲什么?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为了“孝顺”,你是走不出去的。西方不一样,他们鼓励年轻人四处去闯,失败了也不要紧,那是悲剧英雄——这放在我们华人世界里大概要被骂死了(笑)。所以旅行是反省,是用异文化来检视自身的文化,反省我们有什么问题。
生活周刊:您也是“出走”到欧洲,用异文化反省的时候认识到旅行的这种意义的吧?
蒋勋:上世纪70年代我在欧洲读书,要写关于文艺复兴的艺术史,老师问我有没有去过意大利?我说还没有。他说:“你不曾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前热泪盈眶,怎么敢写他?”于是我就到意大利跑了一个月。我发现欧洲有一种青年出走的文化,他们打点零工攒点钱就出发了,花完了也不害怕,再赚点,继续下一段旅行。当时我很感触,宋朝的柳永写过“今宵酒醒何处”,中国文化里本来是有这个东西的,叫“壮游”,可这个文化老了,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气,已经缺乏生命力了。
生活周刊:所以您不断地写书、讲演,鼓励年轻人走出去。在《少年台湾》的序言里您写道:“这不是一本阅读的书,这本书阖起来,就可以背起背包,准备出发了。”
蒋勋:是,我希望能带动年轻人。
生活周刊:“出走”之前需要准备些什么?
蒋勋:你想了太多“之前需要准备什么”,结果就是走不出去。有很多台湾小孩来问我:“去欧洲要准备什么?”我会反问他:“你觉得你要去做什么?”如果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困难、不确定都是能够被克服的。
我常常打比方说,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怎么不是他取经,而是唐僧?因为孙悟空虽然有取经的能力,可是没动机,唐僧有强烈的动机。动机比能力重要:没动机,你连出发点都没有,第一步都迈不出去。今天小孩的学识、语言能力绝对比当年拿着商品样本满欧洲跑的华商好,可就是走不出去,因为他们没有“先走出去再说”的勇气。
生活周刊:对作家、艺术家来说,出走意味着什么?
蒋勋:一个创作者如果不能独自走出去,他的经验会被慢慢耗尽,越来越少,那么他的创作一定会萎缩。我喜欢的作家、作品,像高尔基的《童年》《我的母亲》,沈从文的《边城》《长河》,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所以好的文学是读完以后你把它丢开,亲自去看一看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的生活。
谈美学:与生命的本质碰撞
生活周刊:对美的感知,我们普通人也许会坚持一阵,但很快又被匆忙的工作牵着鼻子走,回到粗糙的生活状态。
蒋勋:关键在于你心灵本身的感知是否敏锐,不被外部环境左右。因此即便生活在大都市里,我们依然可以活得悠闲、自在。应该从自身做起,从生活美学出发,跟自己生命最本质的层面碰撞。
我们应该给自己保有对“天地有大美”的感知,在那一刹那,能感到一种无目的的快乐。美就是无目的的快乐。
生活周刊:大多数人觉得美学很玄乎,但您一直致力于普及“生活美学”,出版了《生活十讲》《天地有大美》《美的沉思》等书,讲座也多以“美与生活”为题。为什么将美学从高深的哲学讨论拉回到现实,强调从生活出发?
蒋勋:什么是美学、什么是美?我想,美首先是一种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的关心,这构成了美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就是虚假的。衣食住行是我们生命的基础,既然你热爱生命,又怎么能鄙视衣食住行呢?我是要回到这个基础,教人在日常生活里发现美。
很多人会有误解,以为欣赏美一定要去画展、音乐会,但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说美不奢侈,美就在天地间,可能你走过一条街道看见梧桐叶飘零,可能你在平原上看见绚烂的晚霞,也可能你看见夕阳西下,忽然就被感动了,跟朋友说:“真美。”因为这风景与我们的生命交错、叠合。
生活周刊:可是现代人生存压力大,房奴、卡奴、车奴,他们觉得挣钱还贷款都来不及,哪有闲心从生活中发现美。
蒋勋:是,平常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这忙那,似乎我不应该跟他们谈美,好遥远、好奢侈啊。我在上海待过几年,也感觉到经济刚发展的城市,人会觉得,钱以外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可是我常常追问,除了追求物质性的东西,你的生命价值还有哪些?你快乐吗?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不是说不要工作、不要还贷款了,而是说,我们还应该给自己保有对“天地有大美”的感知,在那一刹那,能感到一种无目的的快乐。美就是无目的的快乐。
生活周刊:虽然纯粹的美要去除功利目的,不过,如果您也讲一点懂得审美的好处,大众会更容易接受吧?
蒋勋:也好(笑)。就拿汉字来说,今天很多人都用电脑打字,看上去书法没用了。实则不然。电脑的字体也分仿宋体、黑体、楷体等等,有些端正、有些秀气、有些豪放。我跟年轻朋友开玩笑说,同样是写E-mail,你写给客户的信用温柔、抒情的字体,写给女朋友的却用正儿八经的字体,你觉得这对不对呢?说不定女朋友都没兴趣跟你谈恋爱了(笑)。所以,如果你能从生活中感知到美的细节,处理事情、人际关系的方法就会比较对,就是和谐。美是一种和谐。
荐读
《少年台湾》
在岛上“流浪”十年的笔记,而“少年”则是蒋勋对“青春形式”的某一种迷恋。
“每一个礁石在解开咒语之后,它们都重新知道它们的原形,在岛屿的尾端,在咒语解除的夜晚,它们和早夭于美丽岁月的少年时刻的我,一同牵着手在浪涛间舞蹈,那时,我突然大声向泪水汹涌的大海交出裂帛一样的声音:我爱你!”
《孤独六讲》
美学的本质或许就是孤独。
“我们希望用语言拉近彼此的距离,却又怕亵渎,如果不够亲近,又会疏远,于是我们用的语言变得很尴尬。在电影中呈现的就是这种‘孤独的温暖’,因为当你站在火车月台上,大家就会互相鞠躬道早,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些敬语、礼数,可是永远不会交换内心的心事。”
《蒋勋说红楼梦》
一个生命在叩问和聆听另外的生命。
“《红楼梦》变得很奇怪,有一点像一个公式,每个人都可以附会出自己所要的东西。文学不是励志格言,不是非黑即白的答案,文学史对生命真实现象的理解与包容。‘痴’在美学上是说: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现象。真正好的文学,是对人生在比较高的层次上的观察与领悟。”